花俏華麗的購物網站。研究生利用零碎的閒暇時間，坐在電腦前，指尖速速輕觸滑鼠滾軸，頁面溜動。「今天葉黃素四罐一千二，要合購嗎？」室友也不遑多讓，嚷著：「銀杏也在特價了，要一起嗎？」我還未回應，Skype立即跳出訊息，同學正在揪團買人參雞精。吱吱喳喳一群麻雀的養生購物話題。

未曾意料正值青春末尾、輕熟女的交界處，為了研究所的論文發表門檻，以及壓軸的碩士或博士論文，我們的健康成為籌碼。長時期處於高壓氛圍，或閱讀或思考，在電腦螢幕前緊盯白亮的Word檔，鍵入邏輯縝密的詮釋與考證；有時，為了完成進度，往往越過用膳時間，餐廳打烊，只好胡亂上便利商店覓食，關東煮、茶葉蛋配上一杯熱咖啡，隨後，繼續青燈黃卷，孜孜矻矻，日以繼夜。

然而，健康遭竊，足夠臚列一張密密麻麻的清單：靈動的指關節與肩膀，明亮的眼睛，粉嫩的肝、銅鐵的胃……。原來，抽屜內那一排保健食品，無非護衛身軀的保育團體。藥丸隨溫開水滑入體內，送往弱化的器官，修復耗損的細胞。按時、簡潔，彷彿身體能因此固若金湯，不會朽去，這是研究生甩不去的夢。

可怕的，不少駭人的傳聞，逼人不得不向藥丸低頭。最常聽見的，約莫有幾種情況：A說她的朋友寫完畢業論文眼睛就得了虹視；B說她聽朋友說她的同學完成博士論文後，在宿舍暴斃；C說他學長的同學做實驗做到視網膜剝離；D說某校某系所的老師拚研究拚到腦溢血……，從朋友的朋友、同學的同學、某某老師，如樹枝蔓延出去，卻又在言者的口中一一收束回來，疾病一下子離自己好近，近到不敢與它相視，只好想盡辦法透過保健食品拉開病變與自己的距離。於是，藥丸成為一種信仰，讓研究生心甘情願掏出口袋內微薄薪水，呼朋引伴一起團購，吃藥比吃飯更重要。然後，我們開始認識各種保健食品的功能，表飛鳴護腸胃，葉黃素顧眼睛，月見草油調月經，魚油保腦力……，到最後對藥丸竟比對自己的論文還熟悉。

往往，身旁朋友同學率皆食用某一保健食品，而獨自己未食用時，他們以一種觀看異類的神態，半恐嚇地問：「啥，你沒吃喔！這樣不行啦！預防勝於治療哪！」他們高昂的音調，搞得自己驚慌，回家立刻上網購買。很多時候，這些擁有醫療養生觀的知識分子，不代表他們都是理性的，反倒像狂熱的信徒。「管它什麼保健食品，先吃再講！」成了信眾的真理。霎時，不到老人的年齡，便有了老人的習慣與作為，養成滿腹補藥的藥罐子，十足現代版的林黛玉。

你該如何保健你的肉身？這問題倒還容易，但如果這麼問：在論文與健康之間，你該如何平衡？便是一項難以兼顧的課題了。如是，我們透過藥丸，試圖贖回被論文綁架的健康；臣服藥丸，讓自己心理安順，進而生理似乎剛強。甚至，保健食品成為研究生茶餘飯後的話題，橋牽起詭異的友誼關係。

就這樣，我們都成為藥罐子，樂此不疲。

老

周末返家，向臥榻中的奶奶訴說北城生活。她靜靜看我眉飛色舞的模樣，微笑聽我劉姥姥進城的糗事，忽然想起我的童年（那個我認為奶奶已經遺忘的時空，卻沒想到她卻牢牢記得，寧願忘記我現在說的話），直嚷著自己老了。

老，我也常覺得自己老了。那種老，是無法透過膠原蛋白、胜等產品抑遏（偏偏科技尚未因應老靈魂品種，發明一套抗老產品），尤其當我對日復一日的人事感到疲乏，不再興趣，不再感動。就像時針繞了一圈之後，回到原點，繼續重來，依舊是一格一格地移動，規律而穩當。對於老的驚嘆，彷彿觀看時間之際，偶然興起的倉皇：啊，時間怎麼過得這樣快！

是啊，若不是流水撞擊石頭所激起的浪花，人怎麼曉悟水的流速與力道。算一算現在離奶奶所記憶的時光，已經相距二十年。我們都在時間之流裡，獲得一些什麼，也失去一些什麼。這些年，我應了青春夢而離開家園，很多年，我見奶奶的次數屈指可數，可以說幾近空白。為此我一度以為是奶奶年老失憶，不記得我長大的模樣（甚至還跟爸商量要不要買銀杏給奶奶）。仔細想想，耗弱的症狀或許不是記憶，而是我可能真的變了。變得奶奶認不得，每次都瞇著眼睛問我：「你是誰？是姐姐，還是妹妹？」

然而，無論我回答我是姐姐，或者我是妹妹，奶奶都相信。是我太會偽裝？還是我的體內存在兩種性格？抑或奶奶已經沒有能力分辨？老了，我們都老了。

可是年幼的我多麼希望趕快長大，那時偷穿母親的衣服，模仿師長的穿著，刻意扮老，也喜歡扮老。老，是一種別具魅力的表現。現在想想，當年對於「老」的幻想，停留在視覺物質層面，我是不懂得老的意義。

此刻我試圖安慰奶奶並沒有老，這些話很大程度是說給自己聽的，如打麻醉藥。麻醉自己時間並沒有讓靈魂變得世故或冷漠，真的（或許）。不過，我揣測另一種可能，會不會奶奶並沒有變，畢竟她始終待在村居，並未接觸新的人事；只是因為我被社會磨得世故，因此奶奶從我身上敏銳嗅出轉折，而將這層變異投射到自己身上，她以為自己蒼老，但她的靈魂、她的想法根本如同往昔，仍舊活力，仍舊擁有悲憫的情感。

其實，說老，也不是不甘於老，而是發現追尋的力量與勇氣被時間磨鈍，只能無奈地感嘆老。那時，老，不再是時間的同義詞，而是衰頹、膽怯、孱弱一類的形容詞。

奶奶不曉得我說的生活趣事，不單是娛親，更多是為了激活自己。透過日子的反芻，偶爾利用想像力翻修真實的樣貌，渲染多彩的歲月。彷彿我曾這麼活過。我開始愛上和奶奶聊天，聊得全都是夢想的日子；而我也從奶奶的眼神，拾掇放失的真純，她用記憶潤飾了我的故事。

老，折射出一道璀璨的光束，代表著豐膳的經驗與解釋。

講故事，成為我最新研發的一套抗老方法，抹平心底的皺紋。就像米勒說的，人類需要故事來解釋自己的生命與世界。透過解釋，重新認識自己，認識世界。而老，在故事裡，不再是食人勇氣的怪獸，而是並行於記憶軌道的另一輛列車，那是無關乎年紀，一個只論愛與情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