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觀眾最難應付的一點並不是低級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們太習慣於傳奇。」張愛玲在一九四七年發表了〈《太太萬歲》題記〉一文,表明她電影劇本《太太萬歲》裡的太太陳思珍,是一位沒有曲折離奇、可歌可泣身世背景的女子,而張愛玲寫作劇本的基調便在於「浮世的悲哀」,她具體想要描繪的其實是一副「哀樂中年」的影像。
二十世紀中期,上海弄堂裡每一幢屋子裡都有陳思珍的影子,她是主婦的典型,平時很少出門,一旦出了門卻也很像樣,身披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粉白脂紅的彩妝,「替丈夫吹噓,替娘家撐場面,替不及格的小孩遮蓋……」上海太太誠然是張愛玲藉由劇本寫作,想要徹底研究和挖掘的人物。
尤其一種家家戶戶都熟悉的類型,反倒引起張愛玲無限重視。她們沒有傳奇人生,也鮮少聖賢氣息,她們僅僅是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裡周旋家人和委屈自己,卻也仍舊是煞費苦心!張愛玲對她們最大的興趣在於:「沒有環境的壓力,憑什麼要她這樣克己呢?」這種自動顧全大局的心態,就因為並不是所謂制度下的犧牲者,才更接近某種意義上的偉大!
「太太」的心理,卻乎是很費解的!這個問題直接牽涉到中國女人是如何由少女變成中年人的。
張愛玲曾經翻譯過好友炎櫻的極短篇〈無花果〉,儘管「從來沒有誰把一個女人比做無花果,然而四面看看,像無花果的,實在是很多很多呀!」小說裡的女主角,不甚美也不難看,當她談婚嫁時卻很快地第一個媒就做成了。在華麗的喜事上,她也算是一位美麗的新娘,然而很快地她就做了母親,然後一個孩子接一個……
而今最大的孩子已經二十一歲了,最小的卻只滿周歲,家裡每天總也免不了許多紛擾……小說最後是這樣歸結點題的,她的一個學醫的大孩子有天和他們討論生物學:「無花果這東西是有花的哩!不過看不見。藏在果子的心裡。裡頭粉紅泛白的就是的。那就是花。」女人就像無花果,其實有花,然而開得太晚,導致果與花同時綻開,果實精神飽滿,而花朵卻被壓縮得幾乎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