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的夏天一熱起來,空氣就像是被熨斗來來回回熨燙過的乾燥床單。行走其中,就像是在身上圍了圈暖烘烘的床單,連帶地整個人也彷彿進入某種焦灼的睡眠。
然而在這樣讓我昏昏欲睡的暖夏中,周遭的英國人卻全都精神抖擻了起來,紛紛利用乾熱的夏季來進行房屋整修,前一條街有人在換屋頂,下一條巷子有人在粉刷牆面,除了嘹亮的工程噪音之外,建築工人播放的音樂也溢滿整條街;許多鷹架、貯放建材廢料的大型垃圾箱紛紛出現,除草機鎮日轟隆隆作響,仍剪不完眼前那一片流淌成綠河的夏日光景。
離開學生宿舍、在外自行租屋後,我才從許多日常細節體會到英國人對於維持日常居所環境的謹慎。之前熱水器漏水,連帶使浴室內的一面牆壁受潮而出現油漆脫落的現象,房東除了負擔更換熱水器的費用,還連帶請油漆工人把浴室裡的所有牆面都重新粉刷了一遍。
是否能讓住屋盡可能維持一切如新的面貌,顯然是英國人集體憂慮的大事,例如公寓的共同出入的大門稍有汙損,整扇門就被拆下換了新的;每隔一段時間,就可以看到同一個社區的其中幾棟住戶「集體換門」,而且換上的門想當然爾是跟原來的一模一樣。對於他們而言,整修房屋從來都不是為了讓家看起來更大、更美,而是最好能維持原來的模樣。舊日如新,對於英國人而言才是值得追求的細膩光澤。
散步的時候,我總是喜歡觀察這些正在裝修中的屋舍、以及正在花園裡勞動的人們,並且觀察這座總是沉浸於舊日氛圍中的世界裡,忽然竄出了什麼細小的變化,例如哪個花園多栽植了幾株菖蒲與梔子,哪戶人家在重新油漆時多添了點色彩變化。這些紛紛在夏風中浮現、便從此進駐生活的極微細節,其實就是這塊住宅區的時鐘。在舊日如新的光澤中,它們悄悄地驗證著時間的刻度,推著看似不變的景觀緩緩地變身。
住處附近的英式住家,通常都只在花園周圍建起一堵極矮的磚牆或鏤空的矮門,許多甚至完全沒有加上任何圍籬,因此整個花園都是開放式的,很自然地成為街景的一部分,而無任何高牆隔絕家與家之外的空間。
有趣的是,無論他們多麼努力地粉刷牆面、重裝屋頂、除草修木,試圖讓眼前所見都安穩地收束於人工的控制之下,卻甚少對花叢動刀。他們總是放任那些花叢盛開、凋謝、落了滿地的花瓣,而不過度修剪。這些恣意生長的巨大花叢,成為多數人家最穩健的「圍牆」,巧妙地遮住了客廳的窗戶。有些玫瑰花莖甚至粗大得像是比身後的房子還要老。
在散步的時候,連番路過無數個比人還高的玫瑰花叢,成為我對英國的夏日記憶中,色彩最鮮明的一塊。
畢竟,也唯有它們能以肯定句告訴我:時間並未因為一切看似舊日而暫停,時間像是恣意生長的花叢,過度修剪它也沒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