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雨天，安逸地生活在井底的青蛙群順著水位升高而游泳跳出井底，來到了世界的另一頭。望見了遠方的一座高山。驚喜之下，蛙群決定跳到山頂去俯瞰這個世界。一趟長征跋涉於焉展開。躍過小丘、游過小溪、風吹日晒來到半途，一半的青蛙累了困惑了，開始嚷嚷山頂這麼高，到達山頂是痴人說夢、異想天開，蛙群們惶惑起來開始議論紛紛，愈來愈多的青蛙也在紛擾中漸漸覺得山頂遙不可及，因此一隻接著一隻都放棄俯瞰世界的夢想。只有一隻青蛙完全不理會旁人的聲音，孤獨往前最終跳到山頂，俯瞰了整個世界。原來，那隻青蛙是聾子，她聽不見旁人的聲音，只聽得見自己內心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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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歲那年，我的人生出現一道分水嶺，在喧囂與寂靜不同國度間畫出一道國境邊界。那年，身體的一場高燒不退焚燒了我的聽覺，我失去聽見聲音的能力。至此一道分水嶺畫開我的人生，母親的人生也因此畫出一道分水嶺。分水嶺靠近源頭的那一半是聲音、頻率、厚重、清細共譜的交響樂；另一邊則是跌落地上的音響，碰一聲、摔落一地的粉碎交響樂，一切戛然終止。四歲前那關於用耳朵聽見聲音、記憶聲音的技藝日漸模糊，我失去聲音，僅存震耳欲聾的寂靜。

牙牙學語的人生階段，我透過辨識聲音學習語言，以童稚聲音展開人生的起步。但有一天醒來，我渾身無力，高燒不退，母親遍尋醫生但溫度持續燃燒，而後，世界一片寂靜，聲音拒我於千里之外。我看著母親對著我，嘴唇一開一合，從張著嘴笑到張著嘴哭，悲傷與歡樂的音波是一片水平。母親的嘴一開一合地叫喚我，寂靜，我的耳朵無動於衷。母親焦急的汗水混著淚水滴落在她所預見的我的未來中。我那失去聲音的未來，再也沒有喝采，也沒有反駁，沒有眾聲喧嘩，而是一片寂靜。

此時，身為小學老師的母親，人生也畫上一道分水嶺。面對身為教師與作為母親二擇一的分岔點，她人生開始轉向。她扛起了愧疚包袱，離開小學教師的工作，以我的未來做她人生要承受的輕與重，並以整個人生扛起我的人生，將人生濃縮、凝聚成對我的照顧與教育。在我失去聽力那年，母親眼淚流盡了。

流盡之後的某一天，她與我相對而坐，拿起一張薄薄的衛生紙，將這張薄薄的衛生紙放在我的嘴唇前，要我吹氣，那薄紙輕輕飛起了一個弧度。她開始教我聲音的差別。當嘴唇發出「ㄆ」的音時，衛生紙會在我的嘴唇前輕輕飛起；但當我發出「ㄅ」時，衛生紙貼在我的嘴唇前穩如泰山。一次又一次，她教我飛翔與不飛翔的聲音。我看見「飛」在薄紙上展現一雙輕盈的翅膀，「我」在紙上則固執成沉著不動的姿勢，「朋友」則是一個會飛翔的字，帶著我輕輕遨遊。一切送氣音與非送氣音的區別在於：有些聲音會飛翔；有些聲音不飛翔。她拿起我的手，放在我的嘴唇前，要我吹氣，要我感受來自體內的風去體驗飛翔；要我不吹氣的發聲，去感受來自我體內的沉著。

慢慢地，我看見別人發出聲音的形狀與高低。原來聲音是有形的，時高、時低、圓形、長條形、噘嘴送氣音，多樣的唇型成就多樣的聲音形狀。然後我靠著薄薄的一張紙，辨識聲音的形狀。用眼睛看見聲音的方式，愈來愈具體，成為我的聲音影像，我改用看聲音的方式去聆聽聲音。

準備就讀小學時，母親恐懼我失去對聲音的渴求，堅持把我送進充滿聲音的一般學校就讀，要我這「看聲音」的人與「聽聲音」的人一同上學。在迢迢上學路上總是萬事起頭難，學校總說「她已經聽不見，應該讀啟聰學校，對她比較好。」母親總搖搖頭，面對學校的拒絕，她放低姿態一間又一間懇求。因為她怕我掉進一個失去聲音的世界，若無旁人用嘴唇發出聲音，我會從此放棄「聽見」聲音的努力。她像是對命運的討價還價，要在生命局限中留住最極限的可能。在她的堅持下，我總成為群體中最特殊的人。

好幾次，我渴望平凡。平凡意味著不與眾不同；平凡意味著你沒有與世界鬧翻；平凡意味著不與旁人格格不入；平凡意味著擁有與環境融為一體、渾然天成的保護色。而我在沒有保護色之下，在一個用耳朵聽聲音的世界，學習用眼睛辨識著不同人的嘴唇。同學老師們的嘴唇成為最具個人風格的五官，有的厚實如大地；有的削薄如樹葉；有的乾澀如酸棗；有的甜膩如甘蔗，我辨識嘴唇如同呼喚他們風格獨具的名字。

我透過母親我飛翔與不飛翔的方式，看見人們的聲音。今日步入中年的我，回家時望見沉睡中老母親嘴唇微微張著，呼吸、吐氣，想著她人生終於歇下一些自我懲罰的重擔與罪責，我從那微微一張一閉的嘴唇，看見走過人生路的乾澀，如枯葉、如繁華落盡的果實，落在泥土顏色的大地上，化作春泥。唇上的曲折與裂痕，是人生路上一路吶喊的痕跡，因面對磨難而緊咬而沉默而產生裂痕。「媽媽」是一個不飛翔的字，不送氣、兩唇相依、沉著踏實，成為最好辨識、最簡單的一個唇形。

人生沒有假設句，但倘若我對聲音的辨識是來自於聽見，而不是看見，那麼在世界震耳欲聾的喧鬧之下，我是否會失去看見聲音的能力？或許聽到的只是紛擾而忘卻內心的聲音。漸漸地，我在辨識聲音的人生路上，了解人其實不曾擁有與失去什麼，只是不停經歷。人生中得到的一切，都是僥倖；失去的一切，才叫人生。在失去的背後，我走到山頂，眺望世界。眺望到的是母親當年困頓的抉擇與付出，看見母親那豐腴的嘴唇、乾澀的嘴唇、欲言又止的嘴唇，以及一開一闔的嘴唇背後要訴說的內心深處。我失去聽見聲音，卻得到看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