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逸的一眉新月


古典詩詞讀多了，反而很容易一不小心就忽略很好的作品。例如謝逸這闕〈南歌子〉：

雨洗溪光淨，風掀柳帶斜。畫樓朱戶玉人家。簾外一眉新月、浸梨花。

金鴨香凝袖，銅荷燭映紗。鳳盤宮錦小屏遮。夜靜寒生春筍、理琵琶。

描寫很平常的景色，雖然文字尚稱華美，但只是很一般的景色描繪，沒有情緒的排遣、沒有情懷的寄託，如果淺讀一過，大概不會有任何感覺。

讀詩要慢，最好反覆閱讀。但對現代人來說，慢卻是很困難的事，各式各樣的資訊在電視、報紙、網路、即時通訊中大量發生，養成了瀏覽的習慣後，很難再慢下來好好讀詩。

我的方法是用毛筆抄詩，不得不慢，因而發現了許多只用看的一定會忽略的好作品。

畫樓朱戶玉人家。簾外一眉新月、浸梨花。講的是一個富貴人家，然而謝逸寫的是「玉」人家，那自然是詞中主角，或者正是作者心怡的女性住的地方，多了一個玉字，畫樓朱戶於是有了令人想像的空間，而不再只是單純的景象描寫。

「簾外一眉新月」也是很平常的句子，古典詩詞中常常見到的意象，所以非常容易被忽略，然而接著用「浸梨花」三字，卻讓「簾外一眉新月、浸梨花」這句變得不平凡了，因為是用「浸」字，所以前面的新月已經轉換為如水的月光，再加上梨花本身也是白色的，「浸梨花」既是形容如水的月光浸潤著梨花，也是用梨花來暗示月光的白。

以前的人常常說「詩眼」，指的是詩中最精采的字或句子，可以把詩的精采處表現出來，在謝逸的詞中，「浸」是一個了不起的詞眼，承轉文句，而且變化詞性，實在非常的高明。

謝逸字無逸，號溪堂。宋代臨川城南人。是北宋文學家，江西詩派正統傳人。與其從弟謝薖並稱「臨川二謝」。與饒節、汪革、謝薖並稱為「江西詩派臨川四才子」。曾寫過三百首「詠蝶詩」，人稱「謝蝴蝶」，可以說文學史「專題寫作」先驅。謝逸幼年喪父，家境貧寒。兩次應科舉，均不第。然操履峻潔，不附權貴，一生過著「家貧惟飯豆，肉貴但羨藜」的安貧樂道的清苦生活，以作詩文自娛。宋徽宗趙佶政和三年，以布衣卒於故土，年僅四十五歲。

謝逸雖然家境貧寒，但文學成就卻為人們景仰，傳說他曾於黃州關山杏花村館驛題《江城子》詞，「過者每索筆於館卒，卒頗以為苦，因以泥塗之。」

杏花村館酒旗風，水溶溶，颺殘紅。野渡舟橫，楊柳綠陰濃。望斷江南山色遠，人不見，草連空。

夕陽樓外晚煙籠，粉香融，淡眉峰。記得年時，相見畫屏中。只有關山今夜月，千裡外，素光同。

葉夢得，風前舞

葉夢得一般人比較不熟悉，然而在北宋時期，他顯然是一位頗有成就的政治人物和文學家。

閱讀古人的詩作，常常覺得古代的政治人物和現代人最大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古代的官員通常能文能詩，多了許多文藝的風雅，不像現代的政治人物，幾乎不懂文史，所以他們的問政能力和關懷面向也相對淺薄許多。

葉夢得（一○七七年至 一一四八年），字少蘊，自號石林居士，宋朝人，原籍蘇州吳縣（今屬江蘇），居烏程（今浙江吳興）。

早年師從晁補之、張耒，紹聖四年進士。歷任中書舍人、翰林學士，以龍圖閣直學士知汝州，知蔡州，移潁昌府。靖康元年，知杭州。宋室南渡後，任建康（南京）知府，致力於抗金防備及軍餉勤務。「平生所歷州鎮，皆有能聲。」

這樣的一個人，寫的詞當然不會太差，他的〈虞美人〉雖然只是一般的朋友聚會飲酒之作，但卻有不平凡的意境：

落花已作風前舞，又送黃花雨。曉來庭院半殘紅，惟有遊絲千丈鐫晴空。

殷勤花下同攜手，更盡杯中酒。美人不用斂蛾眉，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

落花已作風前舞，開頭一句，就清楚交代場景，而且頗有情境，落花在風中飛舞，想來是暮春時刻，繁花已落，寫的自然也是一種傷春的心理，更何況「又送黃花雨」，想必當時情景，必有一些感傷的人事。

果然，詞的最後點出了感傷的緣由：美人不用斂蛾眉，我亦多情無奈酒闌時！原來同時共飲的，還有一位美人，只是為何葉夢得說「我亦多情無奈酒闌」，卻就不容易理解了。

北宋時期，文人與名妓之間的故事很多，蘇東坡就寫過很多酒席上贈女的名作，這些女子流落風塵，但除了姿色之外，都還有音樂、歌藝上的天分，有的還有文采，至少能辨識詩詞的高低，更多的是讓這些文人們牽腸掛肚的溫柔體貼。

葉夢得另有一首流傳的名作，〈賀新郎〉：

睡起流鶯語。掩青苔、房櫳向晚，亂紅無數。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漸暖靄、初回輕暑。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尚有乘鸞女。蒸舊恨，遽如許。

江南夢斷橫江渚。浪黏天、葡萄漲綠，半空煙雨。無限樓前 滄波意，誰採萍花寄取。但悵望、蘭舟容與。萬里云帆何時到，送孤鴻、目斷千山阻。誰為我，唱金縷。

這首〈賀新郎〉相傳是夢得十八歲時「為儀真妓女作」，這樣的才華，實在讓人刮目相看。北宋的時候，國力雖弱，但卻是中國歷史上文化最發達的時期，文人除了致力詩詞創作，對各種科學的現象和研究也相當投入，葉夢得在《雲水錄》中記載尿液中提製性激素的方法，實在是有趣極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