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咪，妳這樣很噁耶。」兒子抗議的撥開她的手。她只是想梳理他的鬢髮而已。但兒子終究長大了──兒子什麼時候長得這麼大的呢？她看著他，像看望自己，經常覷瞇著眼，也經常無端發笑。想到孩子寫下的那首詩：「廚房裡的那條魚／在母親額頭跳舞／留下亂七八糟的腳步」，那是什麼意思啊？是討厭她身上的魚腥味嗎？還是說她的額頭殘留魚鱗？她趕緊找來鏡子一瞧：微凸的眼袋、偏黑的肌膚，以及四季老是乾裂的嘴唇……她聞聞自己的衣領，望向屋外，有些茫然，不明白孩子為什麼要這樣寫？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夢見那魚──掛滿舌頭的魚──魚告訴她：煎魚要完整，否則會「沒春」，不好。魚還告訴她：草地親戚，呷飽走人，少跟娘家那邊來往，不好。她有聽沒有懂，心想，這麼多年還是沒學會本地語言，只懂得「麵」、「辣」以及「大碗小碗」。

反正，春天來不來沒什麼差別，廚房裡始終是夏天；至於娘家的草地，那實在沒什麼可說的，也就是羊啊雞的奔跑。唯獨夢裡那隻魚才是困擾，致令她精神恍惚，使她懷疑莫非報應終於來了？莫非兒子看穿了什麼？

母親在電話那頭說：「妳要好好保重嚜。」

是啊，她確實愈來愈重了，最早她的手臂還穿得過母親給的玉鐲，未料此刻膀子肉綿綿、圓墩墩，上次回鄉，所有人半開玩笑捏她的肉，不知是欣羨還是嫉妒說：「吃得好啊，果然是寶島。」

其實，哪有什麼好吃？終日重複的員工菜色，以及炸了又炸的魚肉，長得也像魚的老闆說：「新鮮？一盤義大利麵才多少錢！」她看著那一尾一尾早已冷凍多時，包裹於金黃麵衣、不斷於油鍋裡翻騰的魚──那還算是魚嗎？





她想，說不定將來她會下地獄，說不定夢裡的魚就是在告訴她這件事。但想想，地獄難道會比眼前的生活還要可怕嗎？生活本身就是一場生吞活剝的地獄，否則她的身體怎麼愈來愈燥熱？脫下圍兜兜的同時，團團的魚腥似的汗味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搔逗她、侵擾著她，惹孩子大喊：「好臭喔，媽咪。」

孩子一叫，她就醒了。醒在丈夫鼾聲響亮的夜裡。她起身，弓著腳，抱胸，像一尾蜷縮的魚，魚尾酥脆，但內裡已經鬆軟甚至失去彈性。「好臭啊，媽咪好臭。」兒子的表達總是這麼直接，但她不介意，他是她的兒子不是嗎？假若他這麼不體貼不懂得感恩，她也有責任不是嗎？況且，臭又如何？再臭的生活下了油鍋，即刻呈現金亮金亮的色澤，瞧，多麼可口。

孩子被鮮麗的顏色吸引了，一口一尾柳葉魚，好不快樂。「炸的東西少吃一點啊。」她告誡兒子，眼前無端迫近那條破抹布似的，嘰哩呱啦的魚。黑暗中，她又聽了好一半晌丈夫沉重的鼾聲，走到窗邊，看望對街的大樓投下漆黑的暗影，而老舊的路燈發出陰森的光束。

她抬起頭，意識到這附近的房子像泅泳的魚，愈蓋愈高、愈高愈活潑：波浪型的、鐘型、流線型，令人極難想像初來乍到時，這一帶盡是老舊的房子，未料一彈指，竟逐一改建成巨大的建築，唯獨他們這一排仍像不合時宜的夢，夢裡的魚繼續拍打著那串舌頭，而她下定了決心似的，高高舉起油鍋──

她又把視線投得更遠更遠，試圖看清楚在那夜空之後，是否有發亮的星星？現在她才想起來母親曾經說：「台灣啊，四季如春。」但第一年她就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永遠甩也甩不掉的溼、悶、熱，無從乾爽的氛圍與紛亂的人車。而必須再等到更後來，她才明白，生活也就是一團溼溽，不斷的流汗、不斷的擰乾又溼了的抹布，最終，魚跳上她的額頭、跳進她的體內，使她扭捏想起許許多多的從前，從前還不懂料理、不懂情愛、不那麼世故的時刻——她甚至想起剛到這條街的當下，灰撲撲、暗迷濛，遙遠的山嵐在眼前圈住這一小鎮，天空始終是大塊大塊的憂鬱，附近的孩子經常跑過來盯著她看……





為什麼想起這些呢？就算記得全部的細節，那又如何？充其量也就是油鍋裡載沉載浮的一條魚，顏色一寸一寸褪去，眼看就要散體了，卻仍在鍋裡掙扎作響——過去的記憶都被蒸發，凡此種種都被擲入沸騰的黃澄的液體中，滋滋作響、痴痴坐想……撲鼻的油蒿味令她忍不住掉淚，不是因為傷感，而是嗆，難聞的氣味與難堪的模樣，她想，她的樣子肯定不好看。

她在兒子的詩裡早就是一條亂七八糟的魚，不是嗎？

但好不好看都無所謂了，因為兒子今天居然把魚吃光！女人看著兒子皺眉卻讚美不已的表情，明白兒子終究是貼心的，且瞧那鼓脹的腮幫子、粉紅色的雙唇動著挪著，她的兒子呵，有天分的小詩人，唯一讓她感到心安的依靠——他將來會靠寫詩賺很多很多錢吧？工作第一個月的薪水會交給她吧？將來她還需要繼續煎魚、炸魚、煮魚嗎？丈夫呢，今天晚上為什麼不回來吃飯？

放下筷子的同時，兒子突然對她說：「媽咪，生日快樂！」取出一張寫了詩的稿紙，一旁畫著捲髮、大眼、厚唇的她，她愣了愣，赫然想起她的生日其實正是和兒子同一天，而她居然忘了！她甚至忘了要告誡孩子：十八歲之前，千萬不能去海邊游泳啊——還有還有，油炸的魚十之八九都是不新鮮的，想想看今天的白鯧一尾六百八……

「媽咪——」兒子喊她。

夢中的魚啊——女人趕忙起身，轉小火，灑上幾滴檸檬——是第一萬五千零五條魚，她差點忘了翻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