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味道

母親從洗手台上用水桶接了水，我幫忙提到玉蘭花旁澆灌，又提了幾桶，順便把附近的植物澆灌了。我想，母親真的很喜歡花草，即使在她以為婚姻已經面臨威脅時，也不忍丟棄栽種的玉蘭。看著剛剛澆灌之處，水早已迅速被焦渴的土壤和樹根吸乾，不知母親還要澆灌多久，這株玉蘭花才會長成蓊鬱的大樹，且結纍纍花苞，讓她採摘，用些許清水盛在碟子早晚嗅聞馨香？

以前我們年紀還小，可以分攤的家事有限，母親要工作，下班後又要忙碌家務，儘管日子緊湊繁瑣，她還是常會趁著上市場時，順便帶回一盆菊花、玫瑰，有時是桂花、蝴蝶蘭、茉莉，在洗晾衣服、煮飯、拖地的空檔，到陽台巡視她的盆栽，嗅聞蔥薑蒜油煙味之外，屬於清新夢想的味道，或許她在澆花時，也同時澆灌一些不為人知的希望，並且摘下幾片萎謝的花葉、幾片自己難以言說的鬱悶。

但，不知道母親是忙碌而疏於照料，還是缺乏綠手指？這些植物總是由原本的葳蕤繁茂漸漸變得枯黃乾癟，最後剩下一盆盆的乾土，被母親堆疊在陽台角落，愈堆愈多，顯得雜亂。我曾勸她丟棄，但她彷彿捨不得丟棄昔日花繁葉茂的記憶，神情有說不出的惋惜，只說先留著吧，以後等她比較空閒了，還可以再種點什麼。

所以，她從未死心，一盆盆買，花開過後照例一盆盆萎凋。表面上，母親買的是盆栽，但植物的存活時間也只比瓶插的花束久一點。

這樣做到底有什麼樂趣和成就感？我不了解，只知道母親鍥而不舍，興致比她所照顧植物的生命力還堅韌。一年又一年，陽台上堆疊著她等待實現的夢想，那一疊又乾燥又硬實的盆土，始終沒有冒出計畫中鮮妍茂密的花草。

看著母親這樣喜歡植物，似乎不會只在陽台或門口垂掛擺放幾盆花草就心滿意足，她應該也曾經夢想有一畦花團錦簇的園圃，可以讓她從瑣碎的家務中脫身，戴著寬邊草帽，在園圃中鬆土、育苗、插枝、澆水、施肥，然後按季節更迭，採摘一籃籃繽紛的鮮花。

也許無意中，這個小公園竟讓母親多年來的夢土成真。

公園的全貌

我當年以為只有自己需要一個逃避的山丘，從未想過母親也可能有同樣的渴望。

母親似乎太寵我了，即使我年紀漸長，可以開始分攤家務，但是她因自己受教育不高，一心期待我能好好讀書，以後不必像她那樣終年冒著酷寒溽暑勞苦工作。她看著我日夜為應付考試而焦躁沮喪，不忍占用我休息時間或難得的休閒，繼續把所有家事承攬下來，偶爾像沉潛在深海的鯨魚，冒出水面吁吐鬱結已久的悶氣，她到陽台上細心護養的幾盆花草前面，釋放長久的疲累，補充些許的綠意、希望和夢想。

如今，我來到這個公園，終於有機會看看它的全貌。

此地濱海，地勢平曠，這個土丘莫名地矗立在平地之上，被學校與民宅環繞著，面積如一般操場大小，遠看像靜靜臥伏的巨大鯨背，溫馴地讓附近人家來散步、閒話幾句。母親帶我走過，彷彿巡視她的領地，一一指點。

木麻黃、相思樹、樟樹長得高，桑樹葉子肥碩，幾十年的老榕腰圍粗壯，氣根垂墜，樹蔭底下的變葉木、朱槿灌木叢顯得稀稀落落，高度更低一點的是未開花的蔥蘭。花園新近搭了一小段花架，花架上頭，還是空蕩蕩的，九重葛還未蔓攀上來。除了石砌的步道，所有的土壤裸露著，沒有草皮覆蓋。

這是母親夢想中的花園嗎？我從未問過母親，從一個纖細的女子變成一個母者，她逐步、逐步放棄了什麼？

裸露的地上設了一座塑膠材質的溜滑梯，有幾處已經破損，布滿塵與灰。不知是否曾有遲到的學生，在此覷空溜進教室時，會登上對他們而言已經顯得窄矮的溜滑梯，重溫曾經無憂的童年？

走到接近國中那一側，也有樓梯，樓梯盡頭，是一道低矮的鐵門和向兩邊延伸的欄杆。牆邊就是球場，叫喊聲清晰可聞，原來真的是通往學校的捷徑。

青春歲月

國中畢業後我再也不曾踏進過學校一步，心中百味雜陳。俯觀校園，有的建築拆了，也新建了幾排教室，完全不是以前的光景。只有學生那種假日無法飽睡、撐著惺忪的眼回校加強課業的場景還依舊，只有窗口內一排排看似專注卻又騷動不安的青春臉孔依舊。

以前把小山丘當成最後叛逃的出路，如今登上小公園回顧被囚禁的青春歲月，多像蒙太奇的剪接，中間二十幾年忽焉消失不見。

問母親還看見學生翻牆嗎？母親說還有。我點點頭。是啊，這麼多年，升學工廠的機器仍轟隆隆運轉，無日或停，想來每個世代都有人會試圖逃脫輸送帶上的規格化製程，都需要一處可供「避秦」的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