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年，美國C城。
人陸續都來了，多穿一身黑衣，坐下來，不說話。聽弦樂演奏，音色總是加了一分感傷。時間到了，家屬入場──我們見到他了。他神情憔悴，哽咽不能語，來送亡妻最後一段路。
因著你將我吸引，我才能跟隨緊緊；
知你是包容無限，我一生經歷不盡。
你好似美麗鳳仙，顯在荒野的世間；
又好像馨香沒藥，珍藏在我的胸懷。
願你聽我輕訴，從此後我無別主，
你豐富給我享受，你生命在我成熟。
他的亡妻我們稱師母，他是我們的老師。老師是一名詩人，他以清平調為曲所填的這首〈輕訴〉，我們耳熟能詳，琅琅上口。詩中的你，是指他所愛的主。那年讀師大附中的時候，他遇見了他的主，從此就熱戀於這位主。後來主呼召他，他成了一名傳道人。
老師成為傳道人的時候，已經結婚生子，日子變得比以前更忙。常常外出，常常留下師母一個人在家，身兼父職。千禧年，我認識老師與師母。有一次，老師請我們去吃飯，師母親自掌廚。都聽說師母廚藝一般，原因是太單純，料理過程油鹽分量全照食譜，不會酌量。果然一道烤鮭魚太鹹了，沒有人敢說話，只有老師發難，說完自己也笑了，仍舊大口的吃。
印象最深的，是席上兩道毛豆，雪菜炒毛豆，豆腐燴毛豆。為什麼兩道毛豆？因為老師喜歡吃毛豆。老師一面吃毛豆，一面告訴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彼此覺得安詳。他輕摟著師母的肩，接著說，就像師母並不美，可是我和她在一起，就有說不出來的安詳。一時師母的臉緋紅起來，像個未入世的女孩，清真可愛。
宛如一滴清晨甘露；她配得一個真字，以誠以真。
不久傳來師母罹癌的消息。我們震驚，心中掛慮，然絕不及老師的萬分之一。老師為師母探求醫師，詢問病情，計畫療程，細心安排照護。突然間，他心頭的擔子多了沉重的一分，如一塊巨石壓上來。
老師兩面為難，一面是妻子的病，一面是主的託付。妻子是他所愛的，主也是他所愛的。妻子需要他留在身邊，而主需要他出去盡職，因為各地的需要是大的，福音的門已經敞開了。是按工作行程，還是全心陪伴妻子？師母在病榻上總是說：「你去！你是主的僕人，你要為主出去。」
她有著：撒拉的順從，路得的絕對，馬利亞的奉獻。
告別聚會中，K概括師母一生的才德。K十九歲時認識師母，每逢人生遇到關口，師母就對她說：「我什麼都不會，我們來禱告吧。」K的專業是護理；三十年以後，輪到她來陪師母。兩個人唱詩禱告背經。有K在，老師才敢走。
走，不是走開。老師何曾一日走開？人在外面，無一日不打電話回去。在香港，在中國，在非洲，在澳洲，在加拿大，在美國各地，他的電話一日不缺。一次我與老師用餐，聽見他與師母打電話，一個年過七十，一個年過六十，話中款款細語，愛不離口，如少年十五二十時。
師母的病也有起色的時候。療程完成，癌細胞還有少微，只要注重飲食和生活習慣，就能長期與癌共存。師母亦是有毅力的人，果然只吃五穀雜糧，按時生活作息。誰說女人如水？不錯，也許正是水，所以才能穿石，才能開天，才能劈出大峽谷。那時我再見師母，已與平日無兩樣，只是衣裳多了許多朱紅。她說這是老師買給她的。紅衣服襯著她的清真嬌嫩的臉龐，煞是好看。
人說老來伴，老師每每回家，就是與師母作伴，一同讀書，一同看電視，一同去散步。兩人拉著手走街，走在清晨的日光下，走在深黃昏的時刻裡。一日我們在郊區聚會，師母也在；午後，老師領著師母說去看人釣魚。我從窗裡看見他們。窗外晴天白雲，一邊是蔥鬱林木，一邊是粼光水池，青草茵茵，一條小路繞池，遠處一棟小木屋；師母頭頂草帽，一隻手被老師牽住，跟著前頭拿釣竿水桶的好手，往釣魚台走去。那是一段長鏡頭的電影。他們走在那裡，是歲月的靜好，現世的安穩。一生的相執相守。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師母。
癌魔再起的時候，師母是起而奮戰的。她知道她要活下來，只有她活下來，並且康健起來，老師才能沒有罣礙，可以盡主的託付。可惜這一次，她勝少敗多，終至撒手離世，像船解開了繩，航向無垠大海。
海那邊，還有一位她心所切慕的主。
亡者已矣。未亡人帶著哀慟告別，闔棺那一刻，他親吻她的額；最後一吻，冰冷如石，仍然是她，又再也不是她。
塵歸塵，土歸土。
她真的走了。
因著你將我吸引，我才能跟隨緊緊；
知你是包容無限，我一生經歷不盡。
墓園，秋光金華。安葬入土時，不知是誰開口，又唱了這首詩。眾人附和。師母帶著老師的詩歌，下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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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再帶我來看師母時，墓土還溼，草色未成，黃泥一抹。他指著泥旁一塊地，說我死了，就葬這裡。
日出日落，一世過去又一代，
你的聖徒生活、等候、安睡，
一位一位，他們已逐漸離開，
一次一次，我們望你快回。
離情太傷，我們都不多說什麼，怕一時慟心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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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老師決定賣掉房子，那裡有太多回憶；夜深人靜，他孤單的心靈承受不住往事的壓迫。記得老師講到撒拉過世，亞伯拉罕為妻子尋找墳地時，曾說愛她，就是比她晚走一步。
晚走的人，要一點一滴吃下悲辛。
直到有一天，他受邀到一個人家裡聚會，會後他坐沙發上，看屋裡眾人同歡的談笑聲，倏忽他傷痛的心撫平了。他彷彿覺得，有種平安漫溢在他的魂間，哀哭已經止息，麻衣可以脫去了。
新買了公寓時，老師自嘲是他第一次以單身漢的身分買房子。那句單身漢的背後，依然在說一個事實，心愛的人不在了。
思念，是一個人的窗影。
一天破碎的蟬鳴。
一條緩緩的詩的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