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操場的想念是自一顆中年人的頭顱開始的。那時公車顛行,他雙手插入拉環中將自己懸空吊起,只有頭顱是垂落的受地心引力牽引頓了又頓,從我這頭望去,視線所及是他那環礁似的髮,圈出中央坦坦然如此理直氣壯近乎羞恥的頭皮。喔,這就是地中海了。我想,且不免將手指插入自己被髮絲披蓋的額,像揭起褲管試探潮汐深淺,其實心裡頭好擔憂是關於環保唉呦海岸線是不是有朝一日往後退……
然後,我想,不對喔,那樣封閉欠缺出海口的髮型哪裡是地中海,應該是操場才對。
我對操場懷抱著敵意。離開高中以後立定志願也立定身體是再不去的。只是偶爾會想起,想起那些旋轉那圈跑道,那些一如新剃頭皮的草根擺以及其上如草皮刺的髮跟著擺。還有遠遠近近的叫喊,像掉下的炸彈零零落落正在引爆。我說我不想進去那裡面,是因為我不想成為那裡頭流汗的一群。我說我不想,是因那俯望的畫面如此美麗,正因為我不在,我才一直想進去,想像有誰站在那裡頭,像是夏宇曾寫下:「一場大雨忽然猛烈的下起/在廣闊的空無一人的操場上/我曾經那麼吃驚的看見/看見他正在雨中旋轉」
操場的本質是重複,反覆旋轉,無始無終,旋轉的少年該是所有操場的動力源,一圈又一圈,由慢而快,帶動操場運轉。操場成為制服正中央那顆鈕扣,渾圓,溫燙。要用針密結縫住,在身體的中央。
離開學校後就再沒有踏上操場了。但我買了一台跑步機放在客廳,每一天起床都像電影裡所演出,男人抓著蓬亂的髮在硬膠軌道上跑出金屬撞擊的聲音。從少年到青年,從操場到跑步機,雖然這一生看來都像在原地奔跑著,但到底它們是不一樣的東西,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一樣的。只能夠說是「像」,在某些程度上比較。我想那就是操場的消失。以及所謂譬喻又或聯想的誕生。像是從一顆頭顱,想到一座操場。
在我離開操場很久以後,我認識許多人,我曾愛過其中幾個。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一樣愛過我。像我一樣愛他。那也是譬喻性的問題。只是其中總有些人,很讓我想念。對了,就像這一刻我凝望中年人頭顱的距離和角度,當從很遙遠的地方往下望去,我曾經發現,我愛人的頭顱,在耳邊,在頸後,用推刀犁出一條深槽來。「這叫做跑道線。」那是那個年代的刻線,鑿在某個年輕的頭顱上。而我曾用手指在上頭跑著,感受指尖下草皮還是頭皮微妙的刺感,一下子就跑完了。和那顆頭顱所連接將發生以及已經發生的所有關係一樣。雖然跑著的時候感覺是直線,但如果不從更遠的地方看,是不會知道他的形狀的。而那時我一直以為前頭還會有的。可以直直去。一直一直。
所以操場的本質不在形狀,而在性質。不是因為他是環狀。往赴迴旋。而在於,無論如何反覆,都只有一次。
那麼,下次見了。我轉頭,對著車窗裡的自已反覆練習一次又一次,都以為下次還有,但每一次說,還是感覺到第一次離開時那麼新鮮彷彿能嗅到鐵鏽還血味的憂傷。在這環狀線公車就要帶我去的又一次,還是最後一次的見面前夕。
關於作者
陳柏青,一九八三年夏天生。台中葫蘆墩人。台大台文所畢業。另有筆名「葉覆鹿」撰寫類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