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在晨霧裡。砂石徑綿長，通往悉達多的出生聖地。清晨七時許，涼冷的水氣還未散去，大霧如牆，白皚皚地遮去了兩旁灰青的樹影，和更遠更模糊的湖。瘦小的印度男孩追上了我們，在列隊的最末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縈繞不去。他的身軀黑乾而薄板，睜著濃睫大眼，跟著跟著便開口唱念起了「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那梵音聽來熟悉，與中文幾無二致。我們沒有出聲，沿路只有沙沙的拖行步伐，獨留男孩孤弱的聲線在乾季微寒的空氣中顫抖。

雨季剛剛過去。十一月中旬，我們輾轉來到尼泊爾的西南方，與印度國境相距僅半小時車程的藍毗尼（Lumbini）。夜行車在未有柏油鋪蓋的鄉間路上卜卜跳動前駛，未燃盡的柴油氣味與煙塵嗆入車廂。我望向窗外，無邊闃黑的夜色吞沒了低矮的房舍、乾枯的田，以及趴伏在地、早已睏去的瘦癟牛隻；偶有路邊跳竄的火，或雜貨店半掩門扇流瀉出來的光，熒熒點亮巨大灰黑的廣漠田野。

朱紅的袈裟在丹曾的腳邊騰捲飛繞。年輕喇嘛，剛滿二十五歲，瘦長臉理平頭，笑起來生嫩羞澀，正在加德滿都的國際佛教學院念書。十三歲時，他和爺爺跨越山嶺，趁冬季邊防薄弱，走了三個月的冰封山路逃出西藏。他說，帶我們來看看帳篷區的日常，眾人落腳十餘天的地方。

丹曾領我們步入林子之中。在我們之前，來自世界各地的信眾早已抵達這個邊界小村。朝拜人群數以千計，挾帳篷、睡袋，穿行邊境，為慶祝一年一度佛陀誕生的聖典，在歸為世界遺產保護區的林地裡紮營。我們漫步其間，林地裡樹木光禿稀疏，帳幕一頂頂撐起，色彩斑斕鮮妍，篷內鋪了稻草隔絕溼泥，草上就是一條條睡袋；帳與帳間懸吊繩索，晾晒未乾衣衫。有男人打著赤膊，汲幫浦取水露天洗去頭身髒汙；那些晨起剛洗完髮的藏族女人，坐在稀薄的日光裡，垂下溼黑濃重的長髮，互相梳理打辮。

軟而無聲的雨絲持續飄落。我們腳踏泥濘黑土，不遠的樹下被掘出一個大坑，坑面浮著數日來的油水、瓶罐、各式廚餘，被剁下而腐爛中的菜葉傾滿一側坑緣；露天廚房正在開伙，幾個人圍著桌子切洗食材，大鍋爐都噴著煙，滾著黃澄澄的咖哩或豔紅的番茄湯，廚師們立在鍋旁拿著長杓不住翻攪。那沸騰的食物蒸氣、腐朽的菜葉，混合人們的體味和隨意便溺的腥騷，醱酵成一種濃厚霉味，充騰在清晨的空氣中。

去年此時此刻，更多的人群從各地湧入藍毗尼。超過五千人的群聚，加上意外的連綿大雨，讓腸胃炎及上呼吸道感染等傳染疾病倏地爆發開來，一如地上黃水橫流。有經驗的團員叮囑我們別亂走，以免不小心步入他們解決便溺的林野深處。我望向林子後方，一支模糊人籤在後方的土隴上踟躕行走，腳步恰是張望的節奏。最終，他的身影在上下起伏的土丘間消失。

這是我們隊伍出發的第三年。藏傳佛教的薩迦法王寫了信來，由於每年佛陀誕辰時於藍毗尼園舉行的法會總有為數可觀的僧眾群集，易釀成傳染災病，因此望台灣的醫院派遣醫療隊，以義診形式於法會期間進駐數日，控制感染，緩解眾生病痛。

於是今年照例成行。有了過往的經驗與資料統計，我以為這趟任務並不特別困難。抵達藍毗尼的深夜，靠著喇嘛們的打點，一行十數人的醫療團員從擠迫的廂型車上下了行李、物資，搬進薩迦教派的住宿地。夜裡，猶亮著燈火清點衛材與藥品、共同商討次日開張的動線及可能遇上的諸多微瑣細節。

隔日清早，以及之後的每一個霧氣深遠的清晨，我們皆在天未亮即唱誦的法會眾禱聲中醒轉。梵文的禱唱有奇妙的穿透力，像是懾人心魄的重低音，匯合了龐大的鼻腔與胸廓共鳴，包天覆地，吸納了這空間裡的所有質量。起身開門，法會上早已席地而坐手持經文齊口唱念的上千紅衣僧侶，眾聲轟然，草葉上仍有露珠。

我們搬排桌椅，動手設站。幾位護理人員參與過海地震災救難，三兩下就能把簡易的醫療站設定完成。藥師們在檯面上羅列藥丸藥膏藥水，確認領藥流程。不諳此地語言的醫師，為要問診，得有能通中英文的喇嘛作為居中翻譯。所幸，我們遇見熱心的青年喇嘛丹曾，他再去露營區裡找來數名年輕喇嘛擔任志工，排排坐好，臨陣學習各種主訴及病史意涵。「Cough is……」學長抱胸示範著咳了幾聲，喇嘛們遂迸笑開，在紙上以符籙藏文註記咳嗽與英文的聯結。

原始荒疏之地，醫療隊前來義診的消息如風沙飛散。自看診第一日起，不分老少，法會附近各地湧來的僧眾便排成長龍，等著解決急性或長年積累的病痛。訊息隨時間擴散，漸漸地，更遠的、藍毗尼當地的其他住民亦趕赴義診會場，把握機會看病取藥。那一排穿著寶藍銘黃朱紅紗麗或披掛各色僧服袈裟的人們，族裔可能來自印度、西藏、尼泊爾或偏遠山區，因而翻譯時時變換聲口，與病人對談著我們不懂的語調，再轉成英或中文回報。遇上連他們也不太能說的，再拉來個幫手延長語言列，我們遂在三至五方雜沓人聲中完成一個又一個的診斷。

多半是肢體痠痛。以勞務型態生活居多的人們，外貌已超齡佝僂老去，被砂礪或其他什麼深深地紋刻。他們指指頸背或雙膝，表示長久的痛，要求少少幾粒止痛藥丸，加一管痠痛軟膏。感冒與腸胃炎也常見，料想群聚還是散播了些傳染，只不過和彼時雨後爆發的態勢相比，此次的疫情緩和許多。我們不怕感冒，倒害怕這麼大的團體會加速肺結核的流行——文獻裡說，在尼泊爾，肺結核仍是個公衛議題。於是每例的未癒久咳及發燒總要被確認再三，現場沒有X光，只能遞出張英文寫就的肺結核症狀，請翻譯者力勸疑似病例務必到城市裡的醫院檢查治療。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