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人間佛教散文得獎作品-- 眾生散拍 下

呂政達 |2011.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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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法師的辭世,一律稱為示寂?寂該是怎樣的圓?昭示臨終者下一刻就將進入寂滅,或者寂滅原本就在那裡等著他,無聲地宣講生命最後一課。最後一段經文,像落葉冉冉飄向秋深的湖心,盪開的漣漪將是下一場生命的開端,乘願再來。春風明月,貝葉紙上書寫的經句,專心持咒以致忘記觀看一朵花開,地平線上遲遲不肯離去的落日,嬰孩的誕生與第一聲啼哭。

那僅會是她心內的風景嗎?當臨終者的房間清出後,我偶爾進入,躺在她最後視線所及的範圍,風從身旁的窗縫吹入,窗外有耀目之光,再遠是熱鬧人間。我開始猜想她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最後一個徘徊甚久的念頭,最後一陣須臾,清醒的片片段段,最後的意識會像冰山融解,或者較接近突如其來的斷電?出入息盡,微弱,堪忍的身世─身體經歷的世間。我能想的,僅僅是這樣,但這個念頭讓我發慌,心中勤持大悲咒,觀不淨觀,淚水滴落在她臥過的床榻,陪伴已移走的臨終者。

臨終者每每被留在各個處所,如一場戲在幕即將落前,等待搬走的道具。承載身世的笑聲和淚眼相看都將成為記憶,接著連記憶也不可得尋,他將只是別人心中殘存的影子。我曾聽長老如此反覆敘說,當臨終者一口氣猶存,意念仍眷戀親人,別急著為他助念,如下一場戲才該出現的提詞人,已急著在這一幕登場。長老告訴我,唉,不敬啊。

該將臨終者留在那裡嗎?留在病房的消毒空氣間,留在插管的盡頭,獨自吞下最後一絲憾恨。留在沒有人跟他說「我愛你」的現場,沒有靈魂遂只剩身體。留在蓋上白布的另一頭,等著移到冷凍庫。留在助念的佛號和召請咒文的背後,用一條絲線繫起意念,在下一場法會間醒來,尋找依稀記得的身影和聲音。長老搖動手中的杵鈴,曾經這樣提醒我,停住,想就不對了。

不想,就是沒有,就是來自生者的祝福。但臨終者仍一直被遺留在慶典外,沒有親人圍繞他,與他一一餞別,祝福他即將出發的旅程,那卻可能是臨終者的心願,他最想聽的話。我想起圓滿施食那年,長老剛滿一百歲,他主持法會,意味承擔所有臨終者的怨恨佈畏。法事進行,來到慰悼遊蕩古戰場的戰士亡魂,長老披紅袈裟的身影突然仆倒,像有個他無法捧在心內的巨大陰影突然壓下。這一倒嚇著全場僧眾,我離得最近,上前攙扶,他全身冒汗,嘴裡喃喃有詞,回神望我一眼,隨即恢復一名長老的甚深禪定,要我回到位置繼續念經,法事不能亂,他說,會對不起千山萬水來到的亡者。我從不知道那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日後,我重回基隆的古戰場,時近黃昏,秋風蕭涼,我默默佇立古塚,異鄉的將士和歸不得家的遺恨,百年後湧上喉間,無語聞盡。

一百零四歲生日過後二日,長老精神甚佳,晨起做早課,修懺法,隨後有訪客,奉茶,與他討論一個月後的法會細節,五色牌位,懸幡和疏文的樣式,皆要長老一一指示。他一直琢磨著主祀牌位上的文字,不願錯過每位將要來訪的魂靈。訪客離去後,他小睡片刻,拄杖和隨師出門,山間陣陣起風,隨師為他披上圍巾,往竹林深處行去。片刻返回,他的精神仍無異樣,瞇起眼,隨口跟我說:「好,好,差不多要出發啟程了。」我毫無所知,傻傻問他:「長老,您要上那兒啊?」

片刻,確實只是一瞬須臾,群僧仍在殿前誦經,阿彌陀佛慈目諦聽,我才轉出僧房,即聽見隨師呼叫,迴盪。我趕過來,長老已臥下床榻,氣息將無,弟子環繞,開始念往生咒。確實,這就將是最後一場旅行了,我低下頭,在長老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我想那是他最後聽見的聲音,長老閉目點頭,笑意淡靜。

那一瞬間,我說,還是我根本來不及說?確實,我一再演練那一刻的到來,但我始終無法得悉,長老的笑意是不是對應著我。我以為我說的是:「阿彌陀佛來接您了。」

長老走後第三日,殿堂燈火通明,七里香氣浮動,為長老舉行追思誦經。這時,卻不知從何處飛進一隻鳥,嘴呈橘色,藍毛凌亂,向燈火處撞去,暈倒在地。我趕緊將它放在掌心,溫熱體溫猶存,我撫摩它,以為它已死了,默默為它念起往生咒,望向山間升起的霧氣,過了這座山就是海,難道它是從海那邊飛過來的嗎?

那隻鳥只是昏厥過去吧,我念著往生咒,安撫它的靈魂,多於安置身體的念頭。我憶起水陸法會的重重身影,信眾在鎮壇將軍前仆地,對著天空和香爐朝拜,意念的香氣浮動,安撫眾生如鳥振翅飛去的靈魂。藍鳥終於搖晃起身,兩隻爪抓住我的左手食指,也不怕生,只是眐著一雙黑眼珠看我,也彷彿越過我的身影阻擋,望向殿內長老的牌位。

走出殿外,夜晚已有濃濃寒意,露水沾濕鳥的羽毛,我手一揚那鳥即飛進黑暗,像是方才從虛空飛來的一場夢。

我回到殿內,坐下,繼續加入為長老的誦經。一會,殿前傳來一陣驚呼,那鳥又飛了進來,直接撞向殿前的透明玻璃,玻璃上映照明亮的燭火團,莫非它以為那是它在找尋的明亮?我趕緊又過去將它拾起,放在掌心,鮮血從頭部流向嘴邊,它半睜開眼,似乎努力想看清我的模樣。有師兄拿來藥膏為它塗上,我心疼地念著大悲咒,悲憫它的傷勢,你到底想告訴我些什麼呢?還是,我轉頭望向殿上的牌位,難道圓寂後的長老想說什麼?

禪宗公案裡,洞山良价禪師要弟子學鳥道,弟子問師父:「何謂鳥道?」禪師回答:「不逢一人。」能夠不逢一人,飛過了無蹤跡,即見本來面目?然而,掌中藍鳥的行進間,卻因緣俱合,註定它將逢到了我,撞進為長老誦經的儀式?

行進的心,始終不逢一人。那時長老也轉生為一隻鳥,振動翅膀,眷戀這個殿前誦念他用盡長長一生背憶的經文,他甚至還聽見了以前的名字,感覺如此的熟悉,卻像才剛翻過去的一頁,卻沒有機會再翻回來重讀,還有什麼是可以留下來的?

當水陸法會進行到繞佛,若心只繫念眾生悲苦,繞著繞著,心裡只有佛,乃至後來也忘記了心,忘記了自己以為擁有的一切,人間眾生化為一道模糊光影,最後確實是不逢一人的。我撫摩奄奄一息的藍鳥,它的氣息和羽毛,想著它短暫的生命親見的景象,心念一轉,若有所悟,我低頭輕聲問道:「嘿,我認識你嗎?」這次,我確實知道,這將是它最後聽見的聲音。

諸天神明在上,如果虔拜行走,緩緩的讓每個腳步相印,讓每道咒語都嵌進心中,走到與每個眾生相遇,與每道靈魂問候,都曾在時間的那個地方打過照面,於是眾生就是自己,自己就是眾生。一隻鳥飛過的湖面,一叢靜靜散發香氣的七里香,一串在水陸法會握過的念珠,是的,那都是我。

諸天神明,阿彌陀佛端坐壇城。念過這句經文,一段鐘鼓梵唱即將宣告法事圓滿。其時二十四席皆備,我悄悄寫上長老的名字,生辰年月,供請在為諸高僧、長老而設的案席,我輕輕喚他,燃起種種香,點亮種種燈,琉璃光閃現即過,我知道長老確實已然來到,像才從午睡醒來,就站在原來的位置,等著和我一起繞佛,山河大地一起掉下,因緣殊勝,長老靜靜告訴我:「不,不會痛。」

等等,靜心默想,迴向的其實是自己的功德。我在長老的法號旁,恭謹寫下「無名鳥公」和那位女弟子的法號,那一剎那,心如明鏡,明朗地照見他們的笑容,我知道鳥兒已不再迷途。

疏文記載所有亡者的名字,最後都放進西方船,一起焚盡,灰燼節節升高,所有的名字都將燒成灰燼,那是最後一場的旅行。寫在眾生間的名字,長老的名字,將來也會有我的名字。他們的憶念,承載過的集體孤寂,所有值得在風中大聲念出的什麼。什麼呢 ?

在蒼茫間,眾生的身世像一場奏起慢板的音樂會,各自梵唱、相應,彼此的樂音相合後又離去,在各自的宇宙內合成一個巨大的樂音,仔細的聆聽,卻又像各自遵從著一段散拍,拍下去,拍下去,我安靜的內心也跟著響起了一段無聲的旋律,如灰燼在黃昏廣場上的飛舞。

我站在水陸終將圓滿的廣場上,在散拍一截截離去的生命片刻,滿目所感皆是灰燼。九蓮燈。風中的懸幡。點榜。香火。黃昏裡慢慢冷去的。趁黑夜撲過來前再讀一段心經。等待。派往六界宣告法事的使者仍未歸來。

內壇此刻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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