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之鳥

陳煌 |2005.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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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塑造著威權式的時空裡,我經過時只是冷冷地看一眼,即車不停靠,頭不回望地駛去。對被寓意為自由和平的鴿子而言,當牠們總是不分皂白被自稱所謂和平使者,或被冠上獨裁者的人,從手中放逐到天空時,自由和平似乎是一種象徵而已,而且很快隨著撲撲飛上天而消逝。中年的我需要自由和平,但我更需要生活。

這些不事生產而閒來無事的和平鴿,總是和半箭之遙的忙碌人車形成強烈對比。但也許牠們總是因為被人拿來引喻表現自己是多麼的熱愛自由和平,所以也能享有無限的自由和平吧,比如牠們可以視若無睹地把偉人銅像踩在腳下,也可以在聖賢與惡者頭上撒尿,可以在戒備森嚴的憲警人員目不轉睛的寒光下大步進出。而跟在鴿群後頭的麻雀們,卻只能畏畏縮縮、亦步亦趨的撿食牙慧餬口罷了。

秋陽如虎,即使是早晨也令人車避之不及。我停車躲在大片牌樓的陰影中,這樣可以獲得片刻的喘息與避暑。在陰影之內,和陰影之外大概是閒與忙的分野,但是我也無法長久待在陰影之內,更何況颱風正於遠方醞釀。不過,鴿子擔心的會是什麼?

陰影之內,鴿群自由地追逐求愛、啄食、散步,以及打盹,絲毫對附近人車價響,甚至身邊就近的遊人腳步習以為常。牠們知道,會有人在這陰影下的廣場上撒落美食,而且沒人敢動牠們半根寒毛。

牠們走到哪,麻雀就跟到哪,縱使受到意外的驚擾,麻雀也會警告般先行倉卒掠起。悠閒的鴿群,畢竟是受到人們呵護的多,因此通常也似乎反應遲鈍,紛紛急步四散後,回頭見狀況不妙才又後知後覺赫然急急拍翅逃開。

總是這樣,我在中正紀念堂大門牌樓陰影下,偶爾停車觀察這處鴿子廣場的變化,就經常心思起伏。

有人在這鴿子廣場上依偎著低語或無言,有人在這鴿子廣場上便衣巡視,有人在鴿子廣場的陰涼處開始睡回籠覺,有人在鴿子廣場無聊地走動探看,有人在鴿子廣場無意識地撒下一把把的米食。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妨害了鴿子廣場的人的自由,和鴿子的生活。

經過時,我不會在鴿子廣場停留太久,因為秋天陽光太毒,我更要繼續奔走。因為一些樹的魅力,所以有一些路才有情調。

像臺北市的敦化南北路、中山北路,甚至只有路邊樹的承德路都是因為樹的魅力而知名,其他如今日的羅斯福路就遠遠不及昔日的情調了。樹,其實並不如都市開發計畫者眼中那麼罪不可赦,看看醜陋無比的羅斯福路就知道誰才罪惡深重!

但是,不能吸引鳥的都市之樹,就如同無法吹奏出樂音的樂器一樣虛有其表。不過,事情總有例外,以大理街中國時報的情景為例,若是從新大樓大廳中往大片落地窗的背景望去,一株乾枯的大樹就突出於眾綠的群樹之中,這株表皮剝落不全卻經常吸引麻雀、野八哥或珠頸斑鳩光臨,如果我從五樓陽台往它望,也往往會有所得,那畢竟是一株老而彌堅的樹,灰而帶點淺褐的樹身正好與野八哥等的羽色相同,所以如果牠們不動,就如深具隱身術般叫人讚嘆,這也就是牠們有時只選它上身,而放棄鄰近綠樹的原因。這樣的一株樹,依然有可以吸引鳥雀的魅力。

九月,是某些禽鳥交配的好時光,像在都市裡經常可見的野八哥,已經開始成雙成對同行了,也因為牠們在息翼試圖把身子穩立在顫危的樹枝上,那麼略顯笨拙的姿態,前後搖頭晃腦,又是擺臀收尾的,我即可清楚從牠黑白相間尾羽的標誌上叫出牠的名子。然後,牠們會一起鑽入葉子茂密的綠樹上層裡,進行一段不欲人知的愛情。這時的綠樹,才是更添情調的。

向晚,趁還有一點餘暉,我卻一點也沒情調地抽空由坐痠頸部的編輯桌間走出來,到陽台伸展著只怕僵化的身段,聊聊天或透一口氣吧,由綠樹們擁護著的那株獨立而讓人矚目的枯木,依然是我目光追尋的焦點,有時是兩三麻雀不動聲色地蹲在枝椏,有時是同一隻野八哥孑然一身顧自梳理羽毛,有時是一隻睽違已久的珠頸斑鳩。在這都市裡,要觀察到其他的鳥類已變得頗為不易,除非靠些運氣與用心。

在中山北路或承德路邊紅磚道上的路樹上,清晨時分仍有些綠繡眼會出現,唱著如彈弦的優雅音調,從這一株樹飛到那一株樹,一路上彈著弦琴唱過去,但除非用心或運氣,否則是無緣體會或見識到的。曾有短短兩三年我在中山北路的一棟大樓上班,流行時尚的路線也使我經常樓上樓下跑,對路樹卻往往沒時間好好見識,即使我每天是整條中山北路上最早起的少數幾個人之一,我在騎樓下乏味地啃著麵包,坐在機車上翻報紙,等清晨的大門拉起,而賣命地工作。那時我剛做完野鳥新樂園的一年四季野鳥觀察記錄,但接下來所面臨的是最困擾的工作抉擇,對路樹竟是視而不見,當時我想的工作理想已全然被毀滅了,而重新燃起回鄉退隱的意念──因為我始終希望是一隻鳥,能回到森林裡。

但作為一隻都市之鳥,可能面臨的天敵卻相形變少,只要能適應妥協都市的特有環境,像綠繡眼、野八哥、白頭翁等皆是其中的佼佼者。不過,都市之人的困頓在都市裡則如影隨形,當都市被類比為「叢林」時,人也是被這都市叢林的圍困之鳥。

九月的傍晚又有一對野八哥藏身在那叢綠樹上層裡,牠們可能在最隱蔽處築巢、生下雛鳥;在中山北路邊清晨的路樹上,應該還有一路浪漫般彈著弦琴的小歌者,一樹又一樹地傳唱過去;我們為何不要樹?這城市已經夠令人蒼老、無趣、失望了。

枯木因停棲著珠頸斑鳩,而令我幻想它有朝一日會再重生萌芽;同時一隻珠頸斑鳩的現身,讓我在黃昏時光中見到生趣閒適;然後,我在重重掩上的深色雲層下,抽光手中最後一支煙,返身繼續工作。

在夜晚來臨時,整個城市中所有的樹皆隨著鳥類的安息而沉靜下來,所有的鳥類此時都在樹的懷抱中,做自己的夢。但有人為了節慶為了歡愉,硬是將成串無盡的彩色小燈泡掛在夜晚的樹上,讓它們像小丑一樣閃亮發光,鳥類們也不必做好夢了。
這城市,似乎也未曾好好做好夢過。誰又在意這些呢?我低著頭,繼續工作。

明早,也許可以聽見彈弦的傳唱,也許未必,因為大部分的人都還在睡覺,因為大部分的人也不在意,因為大部分的人也只在做自己的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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