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門掩上之前,我把臉擠進門縫,向你說再見。你奮力擺擺手,示意我趕快離開,否則趕不上回到花蓮的末班車。
藍線紅線棕線橘線的捷運,到了台北站,就像百川匯流的入海口。我必須急速穿越奔騰的人潮,滑行到台鐵的月台,竄入那一列即將駛向無邊夜色的火車。
一年多前,因為工作調動,經常密集往返台北、花蓮之間。每星期的某一天,我都必須在天光未亮之前,就起身電話訂位,以秒針的速度出手按鍵,才能搶到車票。出發前,還得算好開車到花蓮站、停車、買早餐的時間,才能從容踏上月台。台北站下車,立即飛步奔向捷運,趕搭那班正呼嘯進站的列車。信中,你笑說:這叫「雙城計」;很多人都有自己的「雙城計」,一部在雙城之間移動的計算機,精密的量度時間。
城市是一座大鐘,人人有自己移動的節奏,而我永遠只能做一枚疾走的秒針;將家庭、火車到辦公室這段距離,切割成有如鐘面的刻度,不斷焦慮的滴答滴答其間。
搭上回花蓮的火車之前,還有些時間;我經常發揮秒針的效率,趕去探望你,這一輩子最好的朋友。在我按門鈴之前的二十分鐘,菲傭會將你的輪椅從臥室推到客廳,等待著我。原來,你也有「雙城計」,只是以時針的速度,在臥室與客廳之間,坐著輪椅,緩慢滑行。我們的談話,通常是我先抱怨,今天又像趕場的藝人般,走唱台北;接著,你才咿咿啊啊的說些彷似外星人的話。菲傭時而靠上來告訴我,咿咿啊啊與啊啊咿咿之間的分別。因為每天和中風病人相處,溝通上不甚輪轉的菲傭,卻比我更具有某種語言的權威,在我們之間,做起翻譯官。
腦內血管爆裂後,你的靈魂早已練成馬戲團的軟骨功,縮困在窄室裡。四十坪的公寓、三尺寬的病床、一百七十五公分而日漸臃腫的軀體。我總覺得,你是一棵種在輪椅上的爾威茲加樹,一百年才生長三十厘米。探望你的三十分鐘,總彷彿一個世紀之久。我說這裡是百慕達,時間似乎被吞噬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你曾經在信裡幽自己一默,說你專治「時間恐慌症」的患者。此刻,我好奇的問你,你見我有如秒針,在雙城之間趕場,會不會埋怨自己困守在狹小的公寓裡,做著一枚不知究竟在等待什麼的時針?你照例咿咿啊啊,又啊啊咿咿。話語不甚輪轉的菲傭,這時候卻能精確的翻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趕場!但是,我知道自己在漫長的等待中,正從容的移向死亡,那便是每個人最終必然要面對的「雙城計」。
當晚,火車駛向花蓮,衝破無邊的夜色。我躺在彷如輪椅的座位上,欲醒還睡之際,夢到自己變成一株枝葉茂盛的爾威茲加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