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微涼中，從踏板上下船，跋涉過沙地，再穿越大片芝麻田，田埂盡頭，維安哥早已經拄杖在壩子上等候。糢糊著眼看，怎麼都像老去的爸爸。

摟著維英姊，我說：「答應過會再回來的，妳看，我做到了。」那聲聲呼喚「三妹」的顫抖的唇，只剩兩顆焦黃的犬齒。

苦楚排山倒海般湧現，招架無力，唯有放聲痛哭，卻又撫著對方的背勸慰：「莫哭，莫哭，該高興才對。」悲欣交集下，兄妹三人合力拉開老抽屜，回到一九四八年前後，探究被無情劍硬生生剖開的苦難。

從成都回到重慶，爸爸先後在川南女子中學、南開中學、糧食局任職，最後在青年中學當訓導主任，媽媽在小學部教書。後來因為學校鬧學潮，全部教師停課，經人介紹到銅梁舊市壩入伍生總隊，擔任語文教官。

四八年，國共內戰打得激烈，全校師生眷屬奉令準備遷到台灣。倉促中，爸爸吩咐大哥，先帶一筆安家費返鄉安頓大娘母女，再到銅梁會合。詎料大哥趕到時，已是人去樓空，父子再也無緣相見。

生活頓失依靠，大娘含悲忍淚出外幫傭，單薄的身子守候到七十五歲。大哥，一個沒有父親庇蔭的孤子，二十歲的青春舞台充滿悲涼，安養母親與妹妹的責任壓在心頭，只得頂替別人當兵，換得十石穀子暫時餬口。大姊先是幫人帶小孩，受盡委屈，而後帶病到紗廠紡紗。五二年，大哥本來在大隊擔任會計和保管員，由於查出有「台屬」身分而被革職。土地改革後，大娘在娘家分到些許地，可以以地易地，因此從黃桷村遷到金龍村落戶迄今。

金龍村依山傍水，寧靜平和，清秋時節，柚子正滿樹搖香。坐在潔淨的空壩子，我們互訴歷史長河篩選下來的殘枝片葉，被時代顛簸了的人生，幸而能穩住腳步。

多皺的臉，殘破的屋瓦，浸染歲月的衣褲，不忍凝視。政治太複雜，戰爭太殘酷，海峽兩邊都有不能言喻的傷，我們刻意不去觸碰，無論當時過得如何慘痛，如今都只剩下珍惜，只想療傷。

兄姊的雙腳像大地裡的黃桷樹，生了根，邁不動；而我，有我歸去的方向。

一開始就知道是場別離的重逢，台灣到合川，已經沒有力氣再跨越，片時團圓，足夠用一生回味。一甲子後，我代表爸爸向大娘遙祭致歉：您用一生等待的苦和淚，我們都心疼，親情只是遲來，您未曾被遺棄。

臨去時，斜陽外，秋色連波，波上寒煙蒼茫。截一段黃桷樹枝，帶一把故鄉泥土，回首水岸深處，離人淚，無比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