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文人韻事,有時與病相關。《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記載:「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疾。與卓氏婚,饒於財。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閒居,不慕官爵。」相如口不能說得很順,反而使他在心裡琢磨得仔細,終能凝成文字的珠玉。消渴之疾,到底帶給他什麼折磨?史無明載,而相如所專擅的辭賦之體,也不利於記載私我經驗,因此,居然連他自己也是無說的。史書把他的消渴病跟風雅、才能連結在一起,使人乍然讀之,一點也不感到麻煩,反而好像挺有情趣。
據說這病接近今天所謂糖尿病,雖不全然相等。發病起來,煩渴、善饑、頻飲水而多小便,會導致消瘦或肥胖,體力常覺不繼,久病者還會引發其他器官的病變。好在司馬相如有財能夠安養,而藉由此病,他也得到了在家閒居的正當理由。但要是像杜甫那樣漂泊西南天地間,卻還是拋不掉身上的病,那可就麻煩了。〈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中一首:
「寒輕市上山煙碧,日滿樓前江霧黃。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船何郡郎。新亭舉目風景切,茂陵著書消渴長。春花不愁不爛漫,楚客唯聽棹相將。」
詩的前面四行,大概是寫冬天末尾春意悄然萌發的情景,洋溢著活力與生機。但接著落到自己的處境,卻是不堪的。身體患了跟司馬相如一樣的病,卻沒他那麼「好命」,因為思鄉情切,實在難以悠適閑居。春花到時一定會爛漫的,但詩人估計還得再滯留下去的。就像種種的病,也還總是淤在身體內部,消磨著衰老的靈魂。
杜甫還有一首詩說自己:「才盡傷形骸,病渴污官位。」意思似乎是說自己患了消渴之症,精神頹靡不振,難以充分發揮長才,恐怕會有辱使命。另一詩說:「病渴三更迴白首,傳聲一注濕青雲。」寫自己三更半夜醒來,渴病發作,亟思飲水,所以對於泉水自高而下的嘩嘩之聲十分神往。由此看來,詩聖是把消渴連到自己的生平際遇,也連到日常生活,而多能生詩的。
後世用相如病渴之典的詩詞,還有很多。但我有時想,未必都要當疾病理解。有時或許就取急於解渴的想望吧。像黃山谷有一首〈滿庭芳〉,副題是「茶」,看來真是渴茶而已,但也真美,毫無病痛感。過錄下半闕:
「相如雖病渴,一觴一詠,賓有群賢。為扶起燈前,醉玉頹山,搜攪胸中萬卷。還傾動,三峽詞源。歸來晚,文君未寢,相對小窗前。」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