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您對話】還死傷者公道 不向弱者抽刃

李瀅銓(馬尼拉挾持人質事件倖存者) |201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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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包機在機場降落後,我站在眾多死者家屬之中,靜靜參加了遺體告別儀式。風笛奏起了〈Amazing Grace〉,很莊嚴,也很淒涼。我看著棺木上的白布貼著一個個的團友名字,淚水如注。誰會想到這個旅行團回到香港時會是這個樣子?

回家的路上,我透過車窗看著天上的月亮,圓得讓人心痛,亮得那麼冷漠。這幾天我把事情想了很多遍,心裡有極大的憤怒和悲傷,還有說不出的愧疚。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們沒有行動起來拯救自己?為什麼把自己的命運交付那無能的政府?

默念心經躲在椅底下保命

槍手大概是早上十時左右上車,剛開始的時候,我們認為他的要求這麼簡單,事件可以和平解決,認為如果行動失敗反而會激怒槍手,所以沒有行動起來。直到槍手真的開槍射向前排幾個團友,梁先生撲出去救家人時,一切都太遲了。

我躲在椅子底下,逃過了槍殺。剎那間,我不敢相信原來電影情節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我看到在另一排也躲在椅子底下的母親仍是活的,心就定了一些。第一輪槍擊後,車內很靜,這時天打起一陣一陣的雷,雨點又噠噠打在車頂,更顯得車內一片死寂。只看到藍色的火光打入團友的身體,原來仍在蠕動的身體就不再動了,連哼一聲都沒有。

看著前面那些不動的身體,我心裡自然念起「謁諦謁諦,波羅謁諦,波羅僧謁諦,菩提娑婆訶」,希望已死去的團友可以快到彼岸,這是我長年看到有生命離世時的習慣。我不自覺地想,他們真的死了嗎?幾分鐘前仍活著的人,現在的靈魂仍在車廂內徘徊嗎?我心中反覆默念《心經》,一字一字細細咀嚼:「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我想,我仍有什麼罣礙?但已不像開始時那麼怕,最擔心的是母親在兩次的催淚彈攻擊中發出的咳聲會被槍手發現。

槍戰好像永遠不會完一樣,我感覺到自己的頭髮和身上染了很多血,都是別人的血,但是下一秒可能就是自己的血了。被救出來之後,這幾天彷彿仍聞到血腥的味道。

血腥味揮不去閉目聞槍聲

在我們被轉送去較好的醫院前,有不同的政府部門官員、不同救護機構的人員、領事館的人員,不停地問我:為什麼槍手會突然發起瘋來開槍?我不禁火了,當場忍不住就罵他們,他們到底是不是想救人?為什麼就不能先答應槍手的訴求先救人質……?

在醫院裡把母親安頓下來,已是清晨近五時,我把染血的衣物褪去,頭髮已被乾了的血弄得僵硬,我洗了很久很久,濃濃的血腥味讓我有想吐的感覺。坐在沙發上看著睡在病床上的母親,順著呼吸而起伏的胸口,生怕她會突然不動,看了許久我才確定:我們都安全了,都活著。

我呼了一口氣,心中慢慢產生了一片寧靜。看著微亮泛白的天空,有恍如隔世的感覺。眼睛閉上,耳邊卻響起不斷的一下一下「啪、啪」槍聲,打散了原來心中的靜,之後眼睛一閉上就聽到槍聲,看見中槍團友身體在抽搐,不知他們是否已在往天國的路上,一直不能合眼。

回港前,我去找梁太,告訴她我們先回香港,也給她一點支持。梁太很鎮定,還安慰我,她相信的神給了她很大的精神支持。神啊,雖然我不是教徒,但無論如何,請照顧她已啟程往天國的親人,並給她和她仍在生死邊緣掙扎的兒子以無限的愛和眷顧。

我們曾經對菲國如此漠然

我一直想,是什麼讓一個曾是傑出警察的槍手變成冷血殺手?難道他就沒有任何罣礙?是什麼把他逼上末路?他為什麼要用挾持人質的方式來逼政府重新審視他的個案,難道這國家沒有他可以申訴的途徑嗎?

我這才明白,雖然我以前也有過好幾位來自菲律賓的同事,但我和大多數香港人一樣,對這個國家幾乎全無認識。

明明香港有十幾萬菲傭生活在我們之間,甚至住在我們很多家庭內,但是,我們對這個為我們提供了大量廉價勞工的國家和人民的生活狀況,是如此的漠然。

我們大概都知道菲國窮,才要在全球輸出傭工,但到底有多窮?我查看了一下,才知道原來菲國有三分之一人口活在貧窮線以下,槍殺、綁架的事情無日無之。回想發生挾持事件之前二天,旅行團的行程當中有一項是到花車廠探訪,現場卻傳來了一陣陣惡臭,導遊指一下車廠圍牆外的一邊,是一個垃圾山,山上有不少小孩正在撿垃圾維生,讓人心酸無言。

公正調查追究責任慰亡靈

回到香港後,知道香港這幾天出現了不少反菲言論,網上有人說要把所有菲傭趕走,使菲國立即陷入經濟困境作為報復,我明白市民對菲國政府和警察的無能的憤怒,我親身體會,但是,這與菲國人民何干呢?難道我們都忘了被歧視的滋味嗎?香港曾是長久被殖民的一個社會,華人在體制上和生活上都被所謂的「主人」歧視,現在卻有一些香港人,以奴隸主姿態來責備那些和挾持人質事件全不沾邊的菲傭,實在讓人心驚。

正因為政府無能讓人民溫飽,無數的菲國婦女才要離鄉別井、丟下自己的孩子去寄人籬下照顧別人的孩子呀,為什麼在香港,菲傭反而成為無能政府的代罪羔羊呢?有位友人引了魯迅的一句話: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香港人難道是只會向弱者開刀的怯者嗎?

各位團友,大家終於都回香港了,回家了。已離世的團友們,請一路好走,還請你們的在天之靈保佑你們在世的親人;身心受傷的團友和家屬們,請堅強起來,早日康復,以後的路還長,願大家都好好生活,大家保重啊。



八月二十三日,香港一個旅行團在菲律賓馬尼拉被當地一名前警員挾持,經過接近十一個小時的對峙與談判,慟以流血告終,共八名港人死亡、多人受傷。其中一位倖存的團友李瀅銓小姐,在返回香港後,便執筆寫下本文,縷述事發的經過及感想,尤為難得的是,在公眾仍沉浸在悲痛中時,她以當事者的身分,卻能理智地作出呼籲:不要把怒火轉移到無辜的香港菲傭身上。今天是死難者「七七」的日子,徵得作者同意,將原文節錄轉載,與廣大讀者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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