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想買一些供品供佛，出門左拐約莫兩百公尺的路，人車轉為雜沓，叫賣聲此起彼落，這聲音極為熟悉，千百年來似乎未曾斷過。

「買花嗎？」一個生澀的語調叫住了我。是個外籍人士，他們也賣花啊！不知怎地，耳畔響起的是十幾年前，一位女同學，在深夜裡叫賣玉蘭花的光景。就因為趕車，正急著通過車站的門閘，便一手將她推開，甫坐定，回頭望著，已不見蹤影，那小女孩是為什麼會在夜裡仍持著花叫賣？

「先生，玉蘭花。」那聲音一直縈繞著。後來，每次經過車站，總想跟她買一串玉蘭花，但十幾年來，我沒有再見過她。

另一次的光景是在台北姑媽家。「先生，買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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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媽自小勤於學習，學歷不高，僅讀日制小學，憑著一身的毅力，一雙巧手就像個魔術師，任何物品在她手中，總能展現萬種風情。

她一個人可以烹煮三十個人的餐飲，而且道道各具特色，前後道菜還得味道調和，整個餐會能嘗到不同的味道，酸、甜、苦、辣、鹹，而且整體就像一道菜，每一道菜又各具特色。就像一本好書，整體是一本巨著，又句句佳言，篇篇成章。

從小我跟隨姑姑在味覺上學習品嘗，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今天姑姑的心情如何？餐後有一個紮實濃郁的魔鬼蛋糕，或是京兆尹的紅豆鬆糕，她今天的心情一定不錯。可能剛跟男朋友牽過了小手；如果是辣子雞丁，還加上酸辣湯，雖然甜點是白果銀耳，那最好寫張小卡片謝謝她的辛勞，否則連續好幾天都聽不到她說一句話。如果你吃到了魚片鳳梨三明治，或者東坡芋頭夾片，告訴你，她收到別人送的大禮了。

姑媽的水餃更是一絕，她可以包上十幾種餡，然後和著下，你可能一個晚上吃到一個口味，也可能每一個內餡都不相同。但是你可以看她準備的沾醬就知道，今天的餃子有幾種餡。

姑媽還擅長編織，她不需要分解圖，看看樣式，比畫比畫，就能勾出她要的型態，有一陣子，天氣涼了，她用毛線勾著一條條的圍巾、被套、床罩、帽子、手套、沙發靠墊，最令人驚訝的是馬桶坐墊都有。而且顏色搭配各具巧思，忽而潑墨，忽而山水，忽而蟲鳥，忽而花木，形象各具，儀態萬千。

姑媽的一雙巧手，把家裡打理得好，也把自己打理得光鮮亮麗。她的髮飾、衣服、配飾，常常都是自己動手做，如果當年有網拍，她應該是擁有大批粉絲的商家吧！

有一次我問姑姑：妳這輩子學這麼多才藝為的是什麼？姑姑說 ：她所有的努力，只為將來做一個好妻子。

姑姑結婚了，對象很特別，原本她想當媒婆，但對方卻選上了姑姑，從此姑姑也致力於好老婆、好媳婦的扮演。幾年後生下了一個兒子，強強，在吳興街上，每個人都知道，有一個年輕貌美、靈巧聰慧的許太太。

有一天，國外友人送給姑丈一盒蛋糕，姑姑特別喚了我去，我吃了其中一小塊，那味道一直到今天都有著清晰記憶。

香濃的百分之七十略苦巧克力，幾個粉紅胡椒，那滋味可以多層次的在口中分解，如月光照映的波浪，一次又一次，把光亮鼓動得更清明，你很清楚那是什麼，但你又無法預測接下來是什麼味道，小口小口將胡椒細細咬下後，味蕾上那種苦、麻、香，黏稠又分明，剎那間崩然解開，味道直衝腦海，沿著髮梢，沿著神經，觸動全身的毛細孔，也觸動眼、耳、鼻、舌、身、意，那種感覺會讓人想把時間靜止，閉上雙眼，回味再回味，然後，一股想掉淚的幸福感，從內心油然升起。

強強長大了，開始工作，這一天，公司有一件急件要送，一向認真盡責的他，堅持要立即送達，途中發生車禍，當場身亡。

那陣子，我陪著姑媽，胡亂吃著，什麼東西都覺察不到味道，或者應該說五味雜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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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買花嗎？」小販又叫了一次。

我跟姑媽挑了綠色金線菊，穿梭在舊市集的台北街頭，是一種奢侈。這幾年姑媽已經不再做菜了。因為她只有一個人。

大陸開放探親後，外省籍的姑丈回家省親，他在大陸還有另一門家室，他在台灣的時間便少了。這對姑媽打擊不小。一個人沒人關心不好受，當要關心別人時，找不到對象卻更可悲。

「姑媽，今天您想吃什嗎？」

「我不餓……」

我曾經吃遍美食，有些味道，慢慢都封鎖在記憶中。

我偶爾會想起小時候鬆糕的鬆軟可口，偶爾會想起瓠瓜餃子的順口滑溜，偶爾我還會想起雪菜麵的撲鼻清香，但最讓我懷念的是姑媽給我吃的那塊法國蛋糕。

我曾問過姑媽，那蛋糕哪來的 ？姑媽說：那是一個法國老師傅做的，那位師傅已經離開台灣了，後來，我就再也吃不到那種被我形容成「幸福得想掉淚」的蛋糕。

幾年後，我結婚了。不到四年，太太因淋巴癌過世。我一個人帶著兩個，其中一個甚至還沒讓母親親自抱過的幼子，我一度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勇氣是什麼？

那時後，不知道為什麼？那陣子所有的食物吃起來的味道都一樣，總帶著苦澀與無奈，總有一種打不開味蕾的苦澀，和又要吃飯的無奈。

姑媽從台北下來，她帶著醃漬的蘿蔔及泡菜下來。啊！那滋味，嗆辣入心，你可以大方的告訴周遭的人說：我很堅強，我不難過，是辣蘿蔔的嗆辣讓我眼淚直流，因為每個人吃了都一樣啊！

沒多久，姑丈病逝了，我帶著僅剩少許的蘿蔔及泡菜北上，我陪著姑媽吃上那麼一頓飯，邊吃邊掉淚，然後再會心的笑著。

這場景，三十幾年來似乎沒停過，一個天真無邪的小男孩，一個靈巧單純的大女孩。隨著時間的消逝，在餐桌前品嘗著人生，品嘗著一道又一道自己無法掌握的生命大菜，一如姑媽下鍋的水餃，下一顆是什麼滋味啊！或許在嚥下那一刻才有所感覺。

姑媽跟我說：我現在是個老姑婆了，想當年，整條吳興街誰不羨慕我，又年輕，又漂亮，又能幹，多麼幸福。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或許當嘗盡所有美食，你要的只是一杯白開水。可是面對眼前美食，還是脫離不了誘惑。於是一次又一次在懊悔與羞慚中度過。一次又一次在真實虛幻中拉拔。然而，無論如何，我們每天還是得繼續用餐啊！

近年，我開始吃素，羅漢齋已成為生活主要餐飲，往往自己會盛上一大碗，把所有的味道呼呼嚕嚕的往嘴裡扒，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感受。別人問是什麼味道 ？好不好吃也答不上。有時，被問多了，就回答：這幾乎都是有機的，很清淨，可以吃出土味。

多珍貴的土味，以前的種種美食，似乎就是少了這種回歸大地的土味，這味道竟然四十幾年才吃出來它的香甜。

最近，有人請我到新竹一家蛋糕店吃下午茶，一進去，我告訴她：這味道我吃過。對方很訝異，因為這是被譽為「貴族下午茶」的精緻品味店，一般人不太知道，更少吃到。

我告訴她，這是我小時候的味道，我吃過。

我形容著蛋糕：香濃的百分之七十略苦巧克力，幾個粉紅胡椒，那滋味可以多層次的在口中分解，如月光照映的波浪，一次又一次，把光亮鼓動得更清明，你很清楚那是什麼，但你又無法預測接下來是什麼味道，小口小口將胡椒細細咬下後，味蕾上那種苦、麻、香，黏稠又分明的，剎那間蹦然解開，味道直衝腦海，沿著髮梢，沿著神經，觸動全身的毛細孔，也觸動眼、耳、鼻、舌、身、意，那種感覺會讓人想把時間靜止，閉上雙眼，回味再回味，然後，一股想掉淚的幸福感，從內心油然升起。

廚師是一位七十年次的小夥子，沒去過法國。但那味道與多年前姑媽讓我吃的蛋糕如出一轍。我還看著物品形容著它們的口感，這下子，他們終於相信，我曾經擁有的記憶味道。

我很想把這個味道跟姑媽一起品嘗，但如果讓我選擇，我會給她一份羅漢齋。

回過神來，我向這外籍人士買了一束鮮紅的玫瑰，置放在神案前，望著同行善友送的素粽。

因為有您們，未來的人生，一定充滿幸福的滋味，願滋味伴著我們千秋萬世，直至菩提。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