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我一個啦!──我寫〈詠物篇〉的背景 (下)

文/張曉風 圖/慧耕法師 |2010.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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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六朝文學的人當然一千五百年來有很多,但好像都不及民國初年,五四前後期的時代那麼多。為什麼那時代忽然冒出那麼多人討厭六朝呢?大概因為政治革命成功以後,忽然就有些人想在文化上也要革新一番,這些革新包括把文言寫作改成白話寫作,(雖然曹雪芹、施耐庵早就這麼做了,但他們並沒有把此事發展成一種「白話文運動」。)又反對一切對偶、典故、平仄和繁複的技巧,當然,更反對纖柔細緻的感情。在當時,「閨秀派」差不多成了髒字眼。

其實,在文學上如果甲派人馬不喜歡乙派作風,或乙派人馬不喜歡甲派作風,也是常事,只要彼此尊重也就相安無事。最可怕的是常常自認為是革命前進派的人總要把他們討厭的一方說成十惡不赦的妖魔鬼怪。現在回過頭來想,不免覺得誇張可笑,不過是寫寫文章,不過是百業中的一業,就算寫得詞藻華豔卻言之無物,也不是什麼需要砍頭的大罪呀!

五四是民國八年的事,而所謂的新文學運動則更早,是民國六年的事。這些理論吵吵鬧鬧到民國十六年北伐成功,國力倍增,大家好像忽然想到要去多做點務實的事了。所謂務實,具體一點說就是翻譯加上出版。中華民族五千年來,好像除了佛經,從來沒有那麼熱衷去閱讀老外的作品。從民國十六年到二十六年,那真是全國青年求知若渴的黃金時代啊!可惜盧溝橋的炮聲一響,把一切都摧毀了。

不過,在新文學風起雲湧的時代,在向西方求經的年代,六朝時期一度流行的那種纖細的、敏感的、充滿聯想力的詠物之作仍是遭排擠受歧視的。

第一名和第二名

除了六朝,後來有個時代也很重視詠物。這樣說,可能有人會猜成北宋和南宋,這也有道理,因為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就把詠物最工的第一名給了蘇東坡的〈水龍吟〉,第二名則給了史邦卿(達祖)的〈雙雙燕〉。前者是詠楊花,後者詠燕子,這兩人都算名家,所寫的詠物詞也的確是神品,但一定要訂名次,就不免有些多事了。這裡我姑且用意譯的方法說一下他們的好處。蘇東坡接到他的朋友章質夫的詞,章氏歌詠楊花,蘇軾就依原韻和了一首:

啊,楊花,你這沒有人算你是花的花。你不算花,因為你只是絮。你甚至不完全是絮,而只是種子。所以,也就沒有人有多餘的情感來愛憐你。可是,你其實是美麗的,你那麼多,那麼濛濛一大片,那麼輕揚,那麼透明,然而一轉瞬之間,成群成陣的你都到哪裡去了呢?我聽人說楊花被吹落池塘,就會化生成綠綠小小圓圓碎碎的浮萍,我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於是我就做了個實驗,我抱一把柳絮(柳絮就是楊花)扔到池塘裡。哎呀!不料過了幾天,果真池塘裡就冒出青青翠翠的浮萍來了呢 !(蘇東坡有點愣,也可以說有點天真,他的生物實驗顯然有誤,但作為一個詩人,這種美麗的錯誤倒是可以容忍的。)唉!那些漂亮澄碧的小圓點,到底是楊花?還是浮萍?我倒覺得它比較更像離人的清淚呢!

至於史達祖那首〈雙雙燕〉,我雖不甚喜歡,但也得承認,仲春之日,兩隻小燕子如一對小情人,呢呢喃喃,吱吱啾啾的,「軟語商量不定」,其情境也算是十分天真可愛吧!而牠們兩對翅膀翩然飛過花梢,那如剪刀的尾巴鋒利無比,剪破了紅紅的花陣……。

北宋南宋的詞人,留下的好詠物作品其實不少,但我要說的詠物「時來運轉」的昌盛的年代,其實是指清朝康熙四十五年的事。當時的康熙皇帝雖是外來的滿人,卻努力整理漢人的文化。他們動用大臣為人力,以國庫為財力,努力編出《佩文齋詠物詩選》,此書共分四百八十六卷,所收詩歌自漢魏至元明,共計一萬四千六百九十首。此書當然也不是沒缺點,但你有了這套書,就可以隨便翻到跟華山有關的詩,或者歌詠過屏風的有哪些作者?或者春天有哪些青蔬曾經入詩?

滿人皇帝有足夠的胸襟,花錢花力氣來編這樣一套書,但民初的漢人卻不怎麼看得起詠物之作。民初還好,文革時代對待這類作品的態度就更惡劣了。

我曾參加一次由香港嶺南大學主辦的國際性的散文研討會,其中有位出身大陸的學者的報告十分有趣。他比較台灣女作家和中國大陸女作家,台灣女作家如琦君,很愛寫寵物,如貓貓狗狗之類,大陸女作家則絕不寫這些。(大概嫌太「資本主義」太「玩物喪志」吧?)如果寫,也只寫些「小蜜蜂努力工作」之類的,(如張愛玲小說《秧歌》中形容新娘說的「因為她能勞動」。)但在後來所興建的冰心紀念館(位在福建福州附近)中,卻展出一張冰心因小貓走失焦心萬分而貼出的一張招領啟事(似是仿製品),當然冰心「愛動物」也許是源於她是上一輩的「受國民黨影響」的百歲老妖孽吧?

當然,現在不一樣了。

在台灣,也曾有某些文藝理論每每強人重鄉愛土,卻又完全不喜詠物,愛鄉的重點竟變成了奢談政治。

總該有人寫下貓鼻頭的浪吧?

如果真愛這塊土地,何至於不認識我們了不起的過境貴賓「黑面琵鷺」,而把牠說成了「黑面琵鶖」?或者不知道吳清源、林海←這等人物,而把日本圍棋的「本因坊」念成了「本田坊」?從民國三十四年八月開始,我們已擁有這塊土地達六十五年之久,但有人好好去寫過玉山或大霸尖山嗎?有人好好去寫一寫鳳梨或芒果的美味嗎?至於杜鵑花、油桐花、白毫烏龍或五十七號地瓜,我們都有夠分量的作品去歌詠他們嗎?

江山亦如美人,是需要俯首衷心讚美的。

近年來,有一種「物」常被書寫,那就是「食物」。能夠大大方方毫不慚愧的去寫食物之美,而不怕遭自認為是有道德的人罵為墮落,這是民主社會才有的好事。不過,老寫美食,寫來寫去也不是辦法,總該有人出來寫寫貓鼻頭的浪或新竹的風,陽明山的緋寒櫻或嘉義梅山的梅……。

「參我一個啦!」

詠物是對物的敬重,對大地的敬重,對天的敬重,以及自己身處其間的好因緣的敬重。

前面說過,古人對物的解釋是廣義的,日月星辰是物,風是物,連人也是物(所以稱「人物」)。而我們既然是「萬物之一」,願我們誠心誠意來「民胞物與」,「民胞」是指「視他人如同一個胞胎的同母兄弟」,「物與」則是指「視萬物為共同參與的伙伴」。

說閩南語的小孩常在想加入遊戲的時候說:

「參我一個啦!」

「參我一個啦!」

意思是指:

「你們的遊戲真好玩,我也想加入你們,成為你們中間的一個,容許我加入嘛!好不好?我很想跟你們一起玩,這場遊戲一定很精彩,我捨不得錯過呀!」

小孩口中所說的「參」,其實就是理學家張載說的「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的「與」。只不過「參」作動詞用,「與」作名詞用。這句話用閩南語翻譯就是「萬物,是跟我一起『做伙的』呀!」

讓我們和萬物站在同一個舞台上,一同來「『參』『與』」演出。不霸道,不搶戲,誠心尊重對方的戲分,甚至曼聲詠歎對方演出的優美。

這,就是詠物者的心情了。

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情來寫〈詠物篇〉的,我撿起一度被自以為高尚前進的文人所鄙薄的傳統,擦亮它,使之再現。(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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