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典與吃得很素的阿嬤住，卻全然不必擔心飲食上會不適應，他很好養，能吃飽就行。因此，唯有這孫子有辦法與老人家長住，其餘是無肉不歡，受不了鎮日素菜蔬果。

「媽，小典有沒有煩妳？」她邊與兒子玩鬧，邊說。

「跟他爸爸小時候一樣。」婆婆笑意溫暖。

「很調皮？或是很黏妳？」

「都有。」老人家回憶得更甜。不只思及么兒幼時，還往更更遙遠處。

「對了，明天晚上，我會煮西餐。」

「真不錯，好久沒有吃到妳做的菜了。」媳婦的手藝也使人回味。「有什麼好吃的？」

「義大利千層麵，鄉野青蔬披薩，七彩沙拉，還有我特調的皇家奶茶，甜點是巧克力水果蛋糕。」來的途中，她已想好菜名。

婆婆直腸子地講，「是素的嗎 ？」人生歷練讓她擺脫了傳統女性的噤默枷鎖，「不要自己做得很開心，出來卻是另一回事。」純粹只是提醒，並非戲劇中惡婆婆刻意挑剔媳婦的歪心。

她答得理所當然，「都是蔬菜，當然是素的。」

「是嗎？」老太太有話想說，但收了起來。吃飯而已，不想給媳婦太大的壓力。屆時，若菜色不素，大不了就喝奶茶，也能飽胃。

黃昏，媳婦必須離開去買足東西，準備明晚的聚餐。

返程途中，太過無聊，就想起婆婆的疑問。她思忖：那些西菜，是葷的嗎？應該都是素的。她如此確認。

她到食品材料行買了起士絲、麵粉、番茄醬、沙拉醋、茶葉、巧克力磚、糖漬水果。至於披薩的底部、千層麵的夾層、巧克力蛋糕，全部將由她親手從麵粉變化而來。

結帳時，她心有所懸，想問，卻覺得會被譏笑，有意噤口，然而，倘若不問清楚，會否又像上次那樣，做了一桌子素菜，卻因為加了韭黃、洋蔥，變成非素食，害得婆婆只飲茶，半點不食？

婆婆是在公公病危時，發長願茹素，雖然後來沒救起人，但也未破戒。老人家繼續清齋，盼望亡夫謀個好的來生，亦祈求子女平安順利，更令得戒律深守。

她不想害婆婆違背長年的生命準律，也不要壞了一家人歡喜用膳的心情，就硬著頭皮開口，「老闆娘，這些是素的嗎 ？」

老闆娘瞥了一眼，問：「妳要煮什麼？」

「千層麵、巧克力蛋糕、沙拉、披薩，要做全素。」

「吃得很淨嗎？」

「連蛋都不吃。」

「牛奶呢？」

「有。」

「妳拿的，算是葷的。」老闆娘一一解釋。番茄醬、沙拉醋，加了大蒜和洋蔥，嚴格來說，不算素食。起士絲在製作過程中，使用牛胃的抽取物作為乳化凝固劑，是葷的。巧克力磚加了動物性油脂，肯定葷食。

她傻愣，「不是素的？」這消息太驚人，震懾程度大概與丈夫某一天突然捧出欠債上億的借條，或帶一位非自己所生的兒子回家，同樣的讓人訝異。

老闆娘主動選來標示著「純素」、「奶素」、「素食可用」的食材，並給予建議，「巧克力蛋糕，我看就算了。」

「為什麼？」她還未參透其中差別。不能怪她，真是隔行如隔山。葷、素之別，與抽菸、不抽菸兩造一樣，彼此都想不懂另一端的人類思緒究竟如何。

老闆娘解釋，蛋糕要好吃，必然有蛋，經由打發的蛋白撐起蓬鬆組織，形成鬆軟彈性口感，蛋糕香則是蛋黃的功勞；若缺了蛋白，麵粉無法完美膨脹，沒有蛋黃，肯定無香氣。

聆聽解說之後，她失魂地說，「隨便啦。」接連被現實否斥，驕傲已然無存。

老闆娘此時貼心的說：「這些脫水蔬菜一起帶吧？」

「我想要用新鮮的做。」

老闆娘大笑，「小姐，妳真的會做菜嗎？」

「還好。」

老闆娘沒有查覺到客人的失落，自豪爽述說：「妳曉得新鮮的菜，有多少水嗎？多到妳無法想像！烤箱再怎麼熱，也烤不乾，最後，披薩和千層麵會變成水煮麵粉，難吃啊！」

真是當頭棒喝，將她打入幽壑。怎麼忘了這些細節？記得每次炒青菜，絕不會讓它們在火上待太久，必要大火快炒，也不久放，菜會自動生水，不耐炒、不耐放。

忽略的實在太多，這等無知貧乏，讓她首次懷疑：我真的會煮飯嗎？

老闆娘看她靜默，猜想是不願意買脫水蔬菜，就收起了它們。雖然生意做不成，但也不藏私地分享，「用甜椒、綠花椰菜、碗豆去做，它們的水分比較少，烤個二十分鐘，就乾了，不會濕濕的難吃。」

「謝謝。」她答得毫無氣力。

「不太會煮素菜的話，我建議妳做這個。」依舊本性，推來了商品，是高檔的素食咖哩塊，「任何菜，丟進咖哩，都好吃。」

「謝謝。」她買了，已然失去拒退的力量。

今夜的落寞感比昨天更巨大。

遇到明師指點，走上正確道路，該要開心，卻也發現過往行途種種，誠然幻影。人生一切遭到否定，真愕悵。正正反反的情緒混雜拉扯，真是笑也唇難彎、哭也淚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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寢過一寐，心情轉變。她醒醒神，繼續今日。

「往前看。」她自語。姐夫生意失敗時，姐姐是這麼安慰；姐姐寡喪時，她是這般安慰；丈夫挫折時，婆婆如此鼓勵。

晚上似乎快到了；雖然現在只早上九時，不過，一進廚房，就覺得時間飛逝。

決定好了要做那些料理。一是披薩。料理過程略有改變，不是做葷食那般，發了麵皮，塗抹番茄醬，擺上火腿、肉、起士，直接烤，老闆娘提醒了蔬菜含水量高的祕密，她先把紅椒、黃椒放進烤箱烘乾，才擺上麵皮。第二道菜是貴人指點的蔬菜咖哩。她加入南瓜、胡蘿蔔、馬鈴薯、美國芹菜，一早就煮滾，擺著，要讓咖哩有足夠時間與溫度滲入蔬菜，混色、增添濃郁香味。第三道是在夢中憶起的，其實身邊有幾道台式料理，原本就很素食，稍加改變，就能成為美食。她把蔥油餅的五辛蔥換成黑芝麻粉，做成煎餅，再夾入花生粉、苜蓿芽、紫色高麗菜，以捲餅姿態呈現。至於素不素、好不好吃、是否掌握箇中要訣、會不會被評為難吃，現已不重要，時間快到了。反正，盡力就對了。

丈夫提早返家，午後三點抵達。她還在廚房忙碌。

「親愛的老婆，我回來了！」他嚷嚷著入門。

廚房正值戰亂，她無暇應答丈夫，馬上開口使喚，「把餐桌整理一下，擺盤子。」丈夫淘氣的嘟嘴遵從。

料理要好吃，餐具也得講究。三道菜的口味迥異，為了不使義式、日式、台式的香氣混雜，她規定了繁複的餐桌擺設。

中間是大盤子，要盛咖哩飯。左右各一個中型盤，用來裝披薩與黑芝麻煎捲餅。前方左邊擺透明高腳玻璃杯，裝水，其次是透明玻璃長杯，裝果汁，接續是白色馬克杯，裝奶茶，最右邊是黑色馬克杯，裝咖啡。每個盤子、杯子邊，都要擺上自屬的刀、叉、匙。咖哩盤要一支大圓匙，披薩、潤餅盤，各一副刀叉，兩個馬克杯中間是奶球、糖粉，並得個別配屬一支攪拌長匙。

丈夫還沒整理行李，就進儲物櫃搬來整箱、整箱餐具。他曉得妻子細緻的視覺要求，便在桌的東、南、西、北，雕刻般地估量距離，調整出古希臘美學的對稱鏡像。

他皺眉、歪嘴地做，並不時瞥瞅滿身麵粉、滿手菜蔬的妻子。他不懂，為什麼要做這些？他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因此不悅。但還是忍憤做完，這餐飯是他要求，自己也得符合妻子的要求。不過，那壓抑落喉的一口氣，實在含得難受。

黃昏，婆婆開車與孫子同來。

她算準了時間。人一到齊，她俐落端來正在冒煙的咖哩與白米飯、表面還在烤滾的披薩、油熱香未散的黑芝麻捲餅，奶茶與咖啡的熱度也正好暖身。

幾眨眼，全上桌了。

孩子聞到菜香，忍不了，率先進攻。丈夫看見兒子可愛，開懷大笑，方才的不悅，稍稍放下。

丈夫只顧著寵兒子，忘記了妻子的規定。他用一副刀叉，先端了片披薩給母親，又想用沾到番茄醬的它們，夾一段煎捲餅給兒子。女大廚的鷹眼瞧見，笑面虎般地制止，「老公，每道菜的旁邊都有鏟子、夾子、湯匙，用它們，好嗎？」

他的怒氣被點燃，厭恨地說，「在家裡吃飯，需要這麼多規矩 ？」

她不示弱，絕不讓人破壞美食地堅持，「聽話，乖。」

男人耍脾氣地說，「這麼麻煩，去外面吃就好啦！」

小典這傢伙，早不答腔、晚不應話，就選在這時候，滿嘴食物地開口，「不一樣，這是媽媽做的。」

簡單童言一句，消除了緊張，暖和了心情，也喚醒生命感觸。她望著婆婆、看向丈夫，丈夫望向妻子、凝視母親，婆婆看看媳婦、再與小兒子相望，三人心有靈犀地，露了一抹微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