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福報文學獎小說組佳作》美食 (上)

文/林子瑄 圖/王旭易 |2010.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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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出國洽公,剩她獨自在家。唯一的兒子,剛滿七歲的小典,正值寒假,在婆婆家暫住。她可不是無暇照顧孩子,丈夫有才,也有財,不需要她工作養家。讓孩子與婆婆住,是因為老太太獨居,太空虛寂寞了,就讓他去填補廣寂的居家空閒。

丈夫兩天後回來,屆時,他會帶著婆婆、兒子一同返家,一家四口一起吃頓飯。以往都是在外面吃合菜,但這次,丈夫因為無法精準掌握返國時辰,怕會拖過餐館的營業時間,就請她洗手作羹湯,在家簡單吃。

她笑笑答應,心裡卻略湧怨言,不是拒絕下廚,而是婆婆吃素,與她、丈夫、兒子的葷食習慣太不相同。餐館的素菜,可以盡情大啖,換成自己煮,可以預想得到,對素宴料理的不熟悉,會帶來些麻煩。不過,丈夫都開口了,自己又應允,也不好臨時變卦,幸好還有時間,能夠好好準備。

素菜,她心想,不過就是蔬菜、水果、香菇、豆腐罷了,簡單,二十五人份的年夜飯都煮得出來,自恃不會被幾根菜、幾塊豆腐給打敗。

必得先把腦中構思的菜餚煮一回,嘗過,以確認食材與烹飪流程,味道才不會跑掉。

該煮什麼?她在腦中想了又想,卻只有兩樣:炒青菜與豆腐湯。這是素食的憲法,素菜的最高指導原則。不管是什麼樣的蔬菜,紅色、綠色、白色、紫色,它加它、它混它,落油鍋炒一炒,都叫炒青菜,畢竟不是葷食,不可能產出宮保雞丁、沙茶牛肉、避風塘炒蟹,千變萬化。素湯,永遠謂之豆腐湯,不論加入多少食材,當中一定會有黃豆製品,或許是嫩豆腐,或許是大豆蛋白的加工素料,這在葷食者眼中,就是豆腐湯。

「只有兩樣嗎?」她拒絕接受這般貧乏的廚藝構思,好歹也曾經從朋友、家人口中聽到「如果以後沒有工作,妳還能開餐廳,肯定會大賣」的讚許。已然是隻傲視大圜的奕奕美鷹,就得做出符合宮廷料理的餐餚,不可隨便輕簡。她逼自己有創意,逼自己超越,期許要在餐桌上,讓家人眼睛為之一亮,讚許她的巧手。

終於來了發想,正所謂蒸、煮、炒、炸,應該從這四大原則尋找可能性。

蒸,令她想起豆腐封肉這道名菜。葷食的作法是,將正方型嫩豆腐的五邊炸至外皮酥脆,其次,從未炸的那面,挖個圓洞,塞進碎肉,水蒸至熟。素食應該也可照本宣科,只需把肉換成菜。直接動手做吧。

準備了嫩豆腐兩塊,胡蘿蔔一條,香菇四朵,香菜一把。先炸豆腐,這流程,不會發生失誤。順利炸好了。皮夠酥脆,中間也軟嫩。她挖個洞。接著處理蔬菜。將紅蘿蔔刨成細絲、香菇切成細條、香菜剁成碎末,加點兒素食調味料,攪拌、攪拌,捏成兩丸彩色球,塞入豆腐,放入蒸籠。蓋上之前,她盼著它的豔澤,不禁油然自豪。三十分鐘之後,關火。一掀蓋,她竟然呆住。

「你是什麼?」她自言。

「是水啊。」自答。

「我曉得蒸籠裡一定會有水,不過,你們是從那裡來的?」

「只是水啊。」

她搖頭,略微失序的晃腦,不敢相信所見。這豈是菜?這是蒸籠這頭鐵獸的胃之芻食啊。

滿滿的象牙白色唾液,緣著盤邊洶湧,不能碰它們,一觸,會海嘯般地淹沒乾燥大地。美麗的豆腐酥衣被撕裂,景像比逃難的衣衫襤褸者更慘絕。紅、黑、綠的噬命精靈隨處遊蕩,穿梭於上帝應允的天地,不受限制的倚著雨雲飄浮。

失敗了,名餚———菜封豆腐,被做成豆腐羹。不只外表可怕,味道更駭人。

她習慣性的挖一口嘗嘗,才咀嚼兩三下,就想要吐掉,又覺得可惜,想吞,又不願嚥下,便在浪費與節省之間膠著。

她初次發覺菜的原味這麼懾人。紅蘿蔔有一股濃且硬的土臭,泥巴就是這滋味。香菇散發似輕卻沉重的腐味,是菌類的基因風貌。香菜湧現尖銳的澀,即使細切如絲,仍不損它的天賦。

做壞了,依照廚師習慣,會整盤丟棄,但正值午餐,她也頗餓,就改一改變成豆腐羹。加入剩餘的胡蘿蔔、香菇、香菜,放點兒吃慣了的肉絲,以太白粉水勾芡,盛在飯上啖落。

她不願意端出青菜豆腐羹給婆婆享用,這是太簡單的小吃,上不了←面,也無法展現自己的廚藝天分。

不認輸,反正還有時間,就查查網路、看看電視,瞧瞧有沒有廚師在教授美味素食。真給她發現了,「素食鱔糊」,電視節目正在講解。廚師說,這是素食餐廳大菜,不花四百元是吃不到的。既然見得了人,且又講究功夫,便決定做它。

素鱔的料理過程分成兩部分,首先得把乾燥的香菇絲炸成素鱔魚,其次是煮羹湯。第二個步驟,她已然得心應手。第一步驟雖是初次嘗試,但不認為會失敗。炸,可是她的強項,藍帶起士炸豬排、日式和風炸物、夜市炸雞排、紐奧良炸雞翅、酥脆火辣炸雞塊、便當店炸排骨,沒一項難得倒她。當上家庭主婦之後,這個家再也沒有到外面買過炸肉,想吃什麼,她全做得出來,滋味與分量更勝過外頭。

炸香菇絲,小事一件。她如是想。都爬得上喜馬拉雅山,登玉山,只是易如反掌。

她將乾燥香菇泡發,擠掉水,切成半公分寬的絲。起了油鍋,油溫夠了,丟入。電視教學廚師說,得炸兩回,才會好吃,她照做。第一回,炸乾它們,第二回,炸酥。已然懂得如何掌控祝融的她,把香菇炸得漂漂亮亮。接著是煮羹。再次刨了胡蘿蔔絲,切了新鮮香菇絲,加一點豆腐絲,剁一些香菜末。水滾放入,撒調味料,沉入素鱔,攪入太白粉水。關火。它的色澤實在美麗。她不由得笑容滿面自我讚許,「真是天才,隨隨便便做一做,就成功。」

接著品嘗。她舀起素鱔入口。

「你是誰?」同樣的話又說了一遍。

「我是香菇。」仍然自答。

「是鐵釘吧?」

「真是慧眼不識英雌,我可是埔里農家最驕傲的產品,外銷日韓的台灣之光。」

她吐出,它觸到洗碗槽,鏗鏘響著。

「你果然是鐵釘,所以發出這麼輕脆的聲音;所以讓你在沸水裡那麼久,仍然鋼鐵般硬。」

完全沒辦法改變這鍋湯,滿是硬得像能拆牙的固執,挑不盡,只能全然棄捨。它們滑入廚餘桶之時,她的豪氣與驕傲,也折了一些。

整理好了雜亂的廚房,她歎息著臥上床。關上燈,卻睡不著,她思忖:為什麼那些美好的食物,會在無預警的情況下變得如此不堪?

● ● ● ● ● ●

丈夫打來的電話,「老婆,在幹嘛?」笑得很開懷,仍保有新婚愜歡。

她不隱藏心緒地說,「明天去外面吃就好了。」

「妳煮啦。」帶著孩子口吻地撒嬌。

「可是酘酘」她歎落鼻息,沒再多說。

「弄一些好吃的給媽媽,好不好?」

「好啦。」這份應允,含納了百千種人生滋味。

「對了,媽媽吃得很清,連蛋也沒有吃。」

「我知道。」

「謝謝妳,老婆大人。」丈夫飛吻一別。

她答應要煮,主因有兩個,一是,她不相信自己搞不定一桌素食,再者就是,真的想讓婆婆吃頓美味。婆婆很早守寡,公公過逝時,身為老么的丈夫,才五歲。婆婆獨自養大四個孩子,撐起一個家。丈夫自幼感受婆婆的辛勞,已然成年,更懂得母親的偉大而不斷給予關愛。

身為媳婦的她也貼心,除了遵循基本人倫孝順之理,尚有另一層因果:她的姐夫也英年早逝,她陪伴姐姐走了好長一段的年輕寡婦寒愴無依的日子,因此曉得無夫獨妻之愁悲,能深刻感受婆婆生命旅程的點點滴滴。

她自我鼓勵,「沒什麼難的!」繼續挑戰。

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中式的豆腐封菜、素鱔糊搞不定,就做西式的披薩、千層麵、生菜沙拉,它們原本就有素食調性,只需把披薩的料換成蔬菜,將千層麵的肉末拿掉,生菜沙拉別加洋蔥、魚肉,就行了,也不需要燉湯,搭配果汁、咖啡、奶茶即可,太簡單了。搞定了,罣礙放逐,人便輕鬆。

沒什麼事好做,她開車去找婆婆聊天,也順便看看兒子。婆婆住在隔壁鎮,從高速道路過去,只需四十分鐘。(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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