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福報文學獎散文組第三獎》蛭 (下)

劉奎蘭 |2010.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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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媽媽已經幫他導尿導了十年了。」男孩的父親自顧自地聊起,「不過我想,還是由你們來操作比較乾淨、比較無菌,不然他常常在感染。」言談間我才明白,男孩這次是因為尿路感染住院的。

「真是辛苦你們了。」那一瞬間,對於先前萌生的不耐和不悅,我感到無比羞赧。

「談不上什麼辛苦,替自己的孩子做這些,也是應該的。」吐露這些話語時,眼前略顯滄桑的面容,一派輕鬆釋然。命運的急彎、生活的重擔,在十餘年歲月的沖蝕下,彷彿所有傷痕都能夠被原諒,輕輕淡淡。

「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我終究忍不住翻開了男孩的人生。

「好像叫什麼神經母細胞瘤的。」

神經母細胞瘤是好發於嬰幼兒時期的惡性腫瘤,源自胚胎發育過程,交感神經的異常分化。我所接受的醫學訓練教導過我,關於神經母細胞瘤的種種:流行病學、染色體缺失、臨床表現、治療方式和預期的存活率,一切理性客觀的數據和資料。而我所未曾學過的,是眼前沒有解答的人生課題。

出生未滿周歲時,男孩被診斷出罹患神經母細胞瘤,陸陸續續接受了手術和多次的化學治療,但腫瘤已經壓迫脊髓,導致下半身癱瘓。打從有記憶以來,他就像現在一樣躺在床上,沒有機會站起來,踏出任何一步。

比起曾經能夠行走,而後某一天突然失去站起來的能力,從來不曾擁有是否會讓他覺得好受一些?

我不曉得,更不敢問。

五歲那年,男孩出現了神經性膀胱的症狀,由於神經控制受損,膀胱肌肉失去收縮力,儲積的尿液無法自行解出,從此必須依賴每天四次的規則導尿。日復一日導尿的過程中,男孩其實沒有受苦,脊髓損傷使他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覺,但現代醫學所能做的,也僅僅止於消極地延長他的生命。

倘若當初未曾積極進行手術和化學治療,對他而言,會不會是比較好的選擇?這是一道困難的假設,現實是:男孩活了下來,長大了,懂事了,看著其他孩子在陽光下自由奔跑、追逐嬉戲,這件他極有可能終其一生無法實現的事,不得不正視命運的殘忍與不公平。

選擇放下,或是全力救治,對於醫師、病患和整個家庭,都是無比艱難的決定。

導尿管緩緩深入尿道抵達膀胱,黃濁的尿液通過細長的管子汩汩流出,沒有人知道,困頓的生命是否也能如此,自渾沌黑暗之中摸索到出路?

殘餘的尿液滴滴答答流入尿壺,代表導尿的步驟至此告一段落,我將尿管抽離男孩的身體,再將鑷子、鋼盆和綠色的布巾收拾乾淨後,男孩的父親把充當桌子的長方形塑膠板重新架回病床,一邊放上筆記型電腦,一邊嘀咕道:「他呀,就是喜歡玩電腦。」我抬眼瞥見男孩咧嘴笑了,那樣滿足,那樣天真,和許許多多沒有疾患的孩子一個模樣。

「跟醫生說謝謝。」

「醫生,謝謝。」這時我已把治療車推離病床幾步之遙,隔著布簾傳來男孩的聲音,我多麼希望,他可以一直像此時此刻開心地笑著。

往後實習的日子裡,我和那移行時渾身關節老是止不住匡噹作響的治療車,依然如水蛭般遊走於老病死生的罅隙間。面對埋伏在生命甬道裡不懷好意的玩笑,以及散布其間,諸多無路可走、無話可說的段落,身為一名醫者,我們束手無策的病痛,似乎比能夠治癒的要來得多。

在那些失望的脆弱的無助的時刻,沒來由地,我的心底經常浮現男孩的笑容。無論是醫學的極限,抑或生命的兩難,彷彿皆足以被那轉瞬的笑容輕易融化。

或許會有那麼一天,神經醫學和幹細胞科技的發展,得以讓男孩有機會站起來,跨出人生的一大步。我們不曉得那一天的來臨,還有多遙遠,唯一可以確信的是,在那之前,我們將永不放棄地,試圖再現那一張張珍貴的笑靨。

或許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甘願如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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