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奎蘭
在我所實習的醫院，靜脈採血是實習醫師日常的主要工作之一。我時常錯覺自己是隻吸血的水蛭，游移在各形各色的手臂上，併用視覺和觸覺，探尋血管的脈絡，交織錯綜的走向，宛如人生，沒有任何兩個人擁有一模一樣的道路。
好，就決定是這條！選定血管，綁上止血帶，拿起酒精棉球環狀消毒，待淡綠色的靜脈充血鼓脹，浮現於表皮之下，再以針尖精準地刺穿皮膚，緩緩回拉針芯，暗紅的血液隨之汩汩流出，填滿針筒，也填滿每一個值班日的清晨。
我們吸吮鮮血，同時在無形中吸吮他人的苦痛，從中學習疾病的徵候和進程，累積大量的臨床經驗，逐漸成長成熟，終至成為獨當一面的醫者，而病人，是我們最好的老師。
「千萬記得」，在我剛成為實習醫師的時候，有位師長曾經語重心長地告訴過我：「當我們稱讚一則臨床病例多麼精彩、多麼高潮迭起，隱藏在病例背後的人生，也就愈是不幸。」
當我在醫學這條路上走得愈遠，這句話在我心底刻蝕得益發深刻，並且苦澀。
為此，我更加感到黏膩如蛭，日復一日吸吮著他人的不幸，去療癒下一個患者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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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科是醫院裡少數充滿希望的地方。
甫降生到這個世界的寶寶，在產房裡以花生油拭去身上的胎脂和血漬，隨著小小的推床，被送到人生的第一處休息站││嬰兒室。
在嬰兒室，時常有孩子的爸爸為媽媽和寶寶拍照留影，甚至連病房外頭的房號掛牌也要照張相，大概沒有在其他哪一個科別住院能如此興奮，如此洋溢喜悅。
初來乍到的小寶寶由當天值班的實習醫師做身體檢查：檢查外觀是否異常、聽心臟有無雜音、觸摸肝臟脾臟是否腫大。用手指輕輕碰觸唇角，他們會轉頭尋找刺激的來源，如同尋找母親的乳頭；將手指伸進嗷嗷待哺的小嘴裡，他們會自然而然停止哭泣，滿足地吸吮起來；存在於小嬰孩身上、專屬於初生生命的原始反射，帶給我莫大的感動。
換個場景，來到以照顧早產兒為主的新生兒加護病房，出生時只有巴掌大小的脆弱生命，在殷殷的呵護下漸漸長大，漸漸脫離呼吸器，用自己的力量呼吸、進食，終於有一天離開醫院，和其他足月的寶寶一樣，展開無限可能的人生。
未來之所以充滿希望，是因為我們看不見它。
然而，希望愈多的地方，失望也就愈大，如同眼前的陽光越是燦爛耀眼，身後的陰影卻顯得更加完整而黑暗。
我永遠記得，那是我在兒科普通病房實習期間，最後一晚的值班。
「喂，實習醫師嗎？」電話另一端傳來護士小姐高分貝的聲音，我已經習慣這類不帶姓氏和任何個人區別性的稱謂，更甚者直呼實習先生、實習小姐的也不在少數，「這裡是十二樓南病房，第十七床要導尿。」
好的，我知道了，馬上過去。
水蛭的另一個特點是：無論內心如何尖銳多刺、如何充滿稜角，外表卻永遠圓滑柔軟。卑微的實習醫師就是這樣的一種生物，我們學習縮小自己，縮小、再縮小一點，扭曲、變形，好在畸形體制底下，任何不合理的要求中存活下來。
無論如何，我仍推著彷彿罹患關節炎、行進時匡噹作響的治療車來到病床邊，在我面前是一名臥床的男孩，我其實難以從他的外觀估測年齡，「男孩」是我瞥見了床頭的病患資料卡得到的訊息：十五歲，男性。
第一眼看見他，便暗自詫異於他奇特的身材比例：渾圓的腹部宛如吹飽的氣球，比起中年男性的啤酒肚有過之而無不及，緊接其下，卻是兩條細瘦僵直的腿，長度大約只和手臂長相當，平躺的時候，雙手伸直幾乎觸及膝蓋，格外突顯出下半身的萎縮。
床邊佇立著一位皮膚黝黑、髮色斑駁的男子，年紀約莫五十歲上下，似乎一直等待著我的到來，我在心裡忖度：這應該是男孩的父親吧。
起初我什麼也沒有向他問起，關於男孩的病情。我害怕碰觸那不知是否已結好痂皮的傷口，害怕再度化身為一隻吸吮他人不幸的水蛭。
「你第一次來幫他導尿喔？」而男孩的父親劈頭向我冒出一連串的質疑，「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來，之前都是兩個護士一起來。」他所不曉得的是，在龐大的醫院生態系裡，小小的實習醫師是食物網絡最底層的生物，是連護士都可以任意使喚，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廉價勞力。我只好聳聳肩，自嘲地告訴他：「護士很忙，由我這個比較不忙的醫生來。」
隨後，我默默準備起導尿的用物，男孩的父親則在一旁叨叨絮絮地囑咐我：「要準備針筒」、「要抽生理食鹽水」、「一支不夠，要兩支」、「要先消毒，先消毒」……面對接二連三來自醫療圈外人的指揮，我開始顯得有些焦躁，但仍努力耐住性子回答
：「您先不要著急，我們一步一步來。」
如同規律運轉的機器，我熟練而制式地打開包覆導尿用物的布包，戴上無菌手套，將正中央開了個圓洞的方形布巾鋪在男孩身上，僅露出陰部，以鑷子一一夾取浸濕了優碘的棉球，從尿道口、陰莖到鼠鼷部，一圈一圈反覆消毒。
「會有點不舒服，深呼吸，忍耐一下喔！」將沾好潤滑膠的尿管插入尿道口之前，我總會例行地跟病患這麼說，即使慣常的語氣中並不帶有真實的情感。
「沒有關係，他的下半身沒有感覺了。」他的父親告訴我，而男孩依舊微側著頭，不發一語安靜地躺臥著，臉上的表情若無其事，看不出一絲變化。
我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困窘，幸好外科口罩遮掩了我的侷促和尷尬。（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