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兒子國中畢業前，我打電話問他：「你高中考試需要我陪考嗎？」「不用」。我就飛往倫敦搜集資料。

在倫敦圖書館外，偶而打電話跟兒子閒談，有一次問他：「你升學考確定不需要我陪嗎 ？」沒想到他說：「要」。我立刻打包回到台北，兒子也就立刻搬回來住。

整整一年，幾乎完全沒有機會跟兒子相處，不知道他變了很多。最先讓我心驚的是，他臉上不但絕無笑容，且眼睛低垂從不看人，整張臉像苦瓜般皺著拉著。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幾乎不主動說話，回答問話絕不超過兩個字。比方問他要不要吃水果，他一定冷著臉說「隨便」；問他「這樣好不好？」他一定像蚊子般低聲應道「還好」。我想，任何人見了，都會一肚子氣。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得忍耐、得觀察。

兒子國中成績不好，所以把台北縣市所有可以報考的學校都報了名。最先是台北市高中聯考。我像所有的家長，在考場附近樹蔭下鋪了報紙，坐在地上看書。看到有考生出來時，趕緊站在前面，迎接隨時可能出來的兒子。

兒子出來了，面無表情，看不出考得好還是不好。我帶他去吃中飯，故作輕鬆的問：「辛苦你了，你瞧瞧，那個飯店比較喜歡 ？」

「隨便。」

我只好挑一個飯店。坐下。

「乖乖，你想吃什麼，儘管點 ！」我再輕鬆的說。

「隨便。」

我只好點三個他以前喜歡吃的菜。仍然是冷場。我們之間不說話，快悶死我了。我總得說些什麼。

「你考得滿意嗎？」

「還好。」

他低著頭，不看我。談話又中斷。我想不出還能談什麼。只能冷場。

考完試，我們搭計程車一回到家，他就鑽進房間，直到叫他吃晚飯才會出來。

晚上我送水果開他的房門，見他坐在書桌前，發呆。

我怕他要準備考試，吃飯吃水果時才敢喚他。接連而來的考試，我仍然像陪著啞巴。但我這個急性子直腸子的人可不是啞巴，在飯店餐桌上，使盡了軟姿態，他仍然不理不睬，我實在氣不過 ：「到底那一點讓你不爽，你用僵屍般的態度對我？」話剛噴出口，我心裡就急著叮自己：完了完了，妳這樣對待他，他就更不理妳了！……我心裡七上八下，話還是噴出去、收不回來了。我懊惱萬分，這是七月十四號，我永遠記得。

但是，他沒有什麼反應。不生氣也不高興。靜靜的，仍然低著頭。

我又使出軟姿態：「乖乖，你辛苦了一天，我們回家休息。」

他無聲的跟著我上了計程車。一回到家，直接鑽進房間。

我終於知道，兒子不但聯考報銷，連心靈也報銷了。

（本專欄每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