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即非常喜歡小動物的星雲大師,在佛光山,對於從樹上掉下來而由寺僧所收養照顧的雛鳥,一律為其取名為「滿飛」。當滿飛長大放生後,因慮其在外求生不易,故每天都會慈悲的在後院遍灑米穀接濟;難得的是,這些受過三皈依的眾鳥,也都與人有了默契和情意,總會在固定的時間飛來啄食或探望尊者(註)。而我何其有幸,也能同大師一樣,經歷了一段人鳥顧盼莫逆、聲氣相通的滿飛情緣。
有鳩來巢
趁暑假遠遊,所以有十幾天未到學校。再進入研究室把窗戶打開時,赫然發現窗外大王椰子樹長長的葉梗上,新築了一個鳥巢,其上正伏著一隻孵蛋的「紅鳩」。剎那之間,人、鳥都為這突如其來的照面驚訝不已。只見紅鳩強作鎮靜,繼續孵蛋;而我明白,若非相遇在此孵蛋時期,牠早就振翅飛遁了。
為了避免對鳥鄰居造成干擾,我刻意放下窗簾,只是簾後卻常常守著一雙深情觀照的眼睛。
孵蛋期間的紅鳩,靜定得如同一個老僧,表象上是枯槁寂寞,但卻內蘊著活潑潑的生機。在一個陽光斑斕的早晨,終於照見一隻幼雛在親鳥的胸羽前嬌怯的蠕動著。
在破殼的最初幾天,雌雄共同育雛的親鳥,會一整天輪流覆蔽幼雛。而在大風起兮的時候,葉梗猶如群魔亂舞,鳥巢頓時成了洪濤中的小舟;此時,我懸著一顆心,看著親鳥壓著身,埋著頭,努力的保持平衡,以防止幼雛傾墜。
小鳩出生五、六天後,親鳥漸漸會有較長的時間獨留小鳩在巢。有時風兒輕輕的吹動葉梗,搖啊搖,獨自伏在巢上的小鳩進入更深沉的夢鄉。
童稚的生命總花很多的時間在睡覺。有一次,母鳩辛苦捕食回來,小娃兒依然耽睡,母鳩便溫柔的用嘴喙把小鳩給逗醒,但小鳩卻隨即粗暴的將牠的利喙探入母鳩的喉間,拚命的胡亂突刺以索食;而為了將食物反芻給小鳩,母鳩則是不斷激烈的抽搐作嘔著。漸漸地,吃飽的小鳩終於安分了下來,無厘頭的在母鳥的腹羽前磨蹭玩耍。
這個階段的小鳩吃得多,也長得快。才十天,頭部還有些黃毛未褪,但是雙翅的羽翮已略具梗概。當親鳥離巢時,牠不再一直乖乖的待在巢裡了,偶爾見牠匍匐前進,在枝條上探頭探腦。
墜巢之後
一日驚覺小鳩既不在巢也不在樹,可是牠的羽翼未豐,不可能展翅高飛,肯定是墜巢了。急忙趕到樹下尋覓,卻遍尋不著,迨返回窗前悵望,只看到啣食歸來的親鳥,焦急的在空巢邊四處張望。
三天後,意外的發現牠正奄奄一息的瑟縮在路旁的桂花叢下,速速買了飼料和鳥籠。怕虛弱的牠是不活的了,沒想到,當我端著飼料,並「丫丫丫」的學起電影《返家十萬里》那位收養野雁的小女生的叫聲時,牠竟馬上拍起小翅膀,踉蹌的自桌角奔來。從此「丫丫丫」就成為我和小鳩溝通的鳥語。
在一陣生澀忙亂的餵食之後,小鳩總算露出飽足的神色。我望著大王椰子樹上的空巢不能無慨,回想與親鳥第一次照面時,豈知他日我會為牠暫代母職;而當小鳩安逸的在葉梗的巢上酣睡時,我又何嘗想過會有這麼一天,牠竟安穩的伏睡在我的掌心。
那天傍晚要離開研究室時,決定將鳥籠放在玻璃窗前的書桌上。如此小鳩就可以在每日天亮時望見窗外的綠林,那是牠出生的地方,也會是將來翱翔與棲停的所在。
野放之後
經過半個月的調養,小鳩出落得有模有樣了。在一個碧雲天的午後,我來到學校,才把小鳩從籠裡放出來,牠忙不迭的不是向我乞食,而是一頭撞向透明的窗玻璃。看來,屬於野鳥渴望自由飛翔的天性已然甦醒。那就珍重的再餵一回,然後打開窗戶任其去留吧!在回首與我交換告別的眼神後,小鳩勇敢的一躍,振翅飛向了十多公尺外的樟樹的橫枝上,三、五分鐘後又轉掠到另一區枝葉蓊茂處,終至消失無蹤。
我,依然獨坐窗前,光影在無聲中遷移。樹冠層已經黯淡了下來,暮色中只剩樟樹的虛無與觀者的寂寥。
翌日,忍不住走到窗前眺望,不見小鳩,卻見到了一隻自在鳴唱的白頭翁。我想,復得返回自然的小鳩,現在也同牠一樣逍遙快樂吧!落寞的心,也就轉生歡喜了。
鳥鳴聲中,獨自窗前課讀,不多久,瞥見一道熟悉的鳥影畫過明窗。抬望眼,小鳩已停在樟樹上覷我呢!原來相思的不只是人而已。小鳩的突然現身,引我不覺忘情的將雙掌拱於口前,對著牠「丫丫丫」的放聲呼喚。而讓我驚喜的是,小鳩在聞聲的同時,竟懂得熱切的舞動翅膀與我呼應。
人立窗前,隔著一段五樓高度的懸空如幽谷,與彼岸枝頭上的野鳥相唱和,這種人鳥相諧的經驗,讓我感動莫名。而當我再一次舒徐的送出「丫丫丫」時,小鳩終於按捺不住的朝我飛來,並落腳在我為牠揚起的手指上。
輕輕的將小鳩放在桌面上,才發覺外宿一夜的牠,竟叫人心疼的拗折了兩段尾羽;而在為牠準備飼料時,牠竟迫不及待的衝進飼料袋中啄食,顯然是餓壞了。面對這樣的景況,不禁憂心,會不會野放得太早了?沒有親鳥的教習,覓食與飛行的技巧也需要時間來自我摸索的。
小鳩吃飽後,我猶豫了半晌,還是放手將其置於窗台上。而牠在舉爪揩嘴之後,又昂首往昨天棲停的樟樹飛去,且依舊止於那段空明處的橫枝上。我斜倚窗旁和牠遙遙對望,只見填飽肚子的小鳩很快就恢復了精神,又開始逗趣的整理著羽毛,可是我卻不能不為牠的將來擔心。如果明日在飄浪一天之後,仍然找不到足夠的食物,是否還會記得歸來窗畔的方向?
註:詳見於星雲大師《我的人間佛教性格》之〈增添色彩〉一文。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