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kanakanavu

瓦歷斯 文‧攝影 |2009.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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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農人卜袞

「八八風災」的第二天,偶爾住在中部東勢鎮的布農人卜袞‧伊斯瑪哈單‧伊斯立端,再也無法坐視家鄉那瑪夏鄉慘痛的災情,他將自己拔起來趕往災區旗山鎮救援。

卜袞是我在文學上與族群文化上的老友,頂著一顆晶亮無比的光頭,大學時代是橄欖球國家隊選手,一點都看不出是布農族郡社群鎮靜安魂的末代巫師。

風災過後,很難接通卜袞的手機。八月底敲定走訪旗山,卜袞已經從佛光山收容中心帶領族人來到九曲堂砲指部仁美營區的安置所。

營區安置著來自那瑪夏鄉瑪雅村(民權村)、達卡努瓦村(民生村)災區族人約八百人。來到砲指部仁美營區,在大樓走廊看見了赤腳的卜袞,他指著腳說:「這樣涼快啊!」可不是,南部的太陽貼著屋頂笑著。

kanakanavu到namasia

那瑪夏鄉的土石流災情,由一位在地學校的葉主任上傳網路而為人知悉,加上布農族歌手吳宏恩的〈那瑪夏之歌〉作為背景音樂,很快的渲染出哀傷的氣息,但是「namasia———那瑪夏」鄉的名稱像是新發現的星座一般,困擾著許多人的耳目。

將麥克風別上卜袞身上,卜袞突然發揮著布農人的幽默:「第一次接受正式採訪,心跳馬上一九五,比我的身高還高。」卜袞身高大概不到一百六,我們慣常稱呼他的綽號--拿破崙。

「我的老家在那瑪夏鄉,以前叫民權村,現在叫瑪雅村,門牌號碼依然是十三號。」開場白就像一場災後的宣告,指明身分所在。「那瑪夏鄉是民國九十七年改的,最大的動機是陳前總統推動本土化的關係,由於鄉長沒有經過鄉民充分討論的民主程序,鄉民普遍不諒解,因為早在民國八十八年九二一大地震時,就有一群族人開始推動改鄉名運動了。」

台灣原住民族復振運動約是一九九○年啟動的,其中的「正名運動」代表著一個民族從「他我認定」回復到「自我命名」的權利旅程。但正如法農的後殖民預言一般,解殖民的第一步總是由被殖民族群菁英之間的內部鬥爭開始展開。

「民國四十六年之前,那瑪夏鄉叫瑪雅鄉,台灣正值二二八事件,因為害怕被當時參與的鄒族、布農族菁英(阿里山鄉的嘉義機場事件)牽連,為了保護族人,向國民政府輸誠,將瑪雅鄉改為三民鄉。前後這兩種輸誠的方式意義不同、歷史背景不同、動機也不同。」

「瑪雅鄉」、「三民鄉」都是殖民者的語言,卜袞和一群布農青年展開「正名之旅」時,逐漸剝除了蒙在歷史上的塵埃。

「在《熱蘭遮城日誌》上,我們找到了荷蘭時期的頭目會議紀錄,裡邊就已經出現kanakanavu族的名稱,一個叫pani的頭目代表,是三民鄉的南鄒族人,向荷蘭長官訴苦說,請不要讓布農族的tabukul(布農族蘭社群)欺負他們。因為這一層歷史因緣,我們希望鄒族人能趁這個機會改名為kanakanavu鄉,這是從文化、歷史角度出發的知識分子的心願。但當時鄉長找了批鄒族人去研究,而這些人可能被布農族影響,也考慮著布農人的觀感,於是用了近似鄒語na masial的布農語nama'sia的諧音名稱作為鄉名,布農語的意思是:未來會更好。對這個名稱我是有些遺憾,因為我們希望這個鄉的名稱回到南鄒的主體性,布農人在那瑪夏鄉是外來民族,我們是由日本人硬遷過來的,站在外來民族的角度,我們應該要把這個歷史解釋權、民族主體性還給南鄒的人。」

儘管「卜袞們」意識到內部殖民的歷史必須將主體性交還南鄒人,但是政治的力量稍微偏轉了右方,成了今日媒體影像上「八八風災」的災區--那瑪夏鄉。不過,「那瑪夏」依然是個很美的名稱。「有一次,我跟民權村kanakanavu的老人家聊天,他說:namasia就是指玉山的水滿了,溢出來,流下來的水,就變成namasia的水。」這玉山之水,儘管不如kanakanavu來得更具歷史意義,但至少比清廷在民權村設置的「芒仔郡社」好多了,因為閩南人念著「芒仔郡」的音時,經常不無鄙夷的戲稱那是個「飛滿蚊子的部落」。

今日的那瑪夏鄉,南鄒人已退居為少數民族,布農族人占百分之九十的絕對優勢,其餘是排灣族、泰雅族、早期採樟的客家人等。這在卜袞的眼裡正是「歷史的錯置」,因為布農族郡社群原本居住在與魯凱、排灣相接壤的出雲山,是個勢力強大的一支民族,茂林、六龜、屏東,都曾經是布農族人的人頭獵區。

「後來日本人在六龜開設發電廠,設置電纜線、戰備道,直通台東,用來切斷Lamata-Singsing(拉馬達———仙仙)與Dahu-Ali(達虎———阿莉)的結合,因為我們年青人與壯年人太多了,所以日本人把布農人離間,將我們郡社群,特別是我們這個家族(伊斯瑪哈單),還有其他家族,遷移到那瑪夏這個地方來。」

佛光山安置中心

布農族有句諺語:「水的路,永遠是水的路。」遷移到那瑪夏的布農人,在「八七水災」曾遭遇瑪雅村與達卡努瓦村的土石流,也是這次「八八風災」流經的地方,水的記憶讓它尋回了自己的道路,只不過範圍擴大、流速更快。

民族村的災情沒有這兩村來得幸運,傷亡慘重……。卜袞重述一位族人的話:「民族村的旁邊有條漂亮的小溪流。八月八日早上,已經形成小小的堰塞湖,學校上方也已經有些石頭滾落學校,學校往下就是梯田式的台階,約一百五十公尺的距離就是河流,早上去看還好,沒有想到又有土崩下來,形成較大的堰塞湖,所以附近的族人早上就撤離到部落左邊,到了下午兩點多,沒什麼異狀,心想先回家吃飯、煮飯,晚上再躲到部落左邊!下午四點鐘,一個爆炸聲,不到幾秒鐘,土石流從上方一百五十公尺處衝下來,那是學校上邊的山壁裂了或是被掏空而爆炸形成的土石流。一個參加過八二三炮戰的老人家說,那聲音就像是炸彈爆炸。學校正門對面距離五十公尺有一個賣麵的客家人,那一排房子的第三家是布農族人開的店。客家人說他看到第一顆石頭想要站起來時,就已經來不及了,肚子被石頭打到,然後被土石流順勢衝到第三家,一站起來,臉一抹說:我人在哪裡?也就是說,當他看到一百五十公尺外的土石流到驚醒過來,人已經被沖到第三家了,可以想像是有多快!」

Namasia之水重拾記憶的水道,夾帶土石恣意奔流。幾天之後,第一批乘坐救援直升機的災民,帶著驚恐的神色來到旗美高中戰場一般的操場,直到八月十七日最後一批撤離家園。災民收容中心容量最大的是佛光山。卜袞跟著第一批民權村族人及家人安置在佛光山安置中心。

將近十七天佛光山安置中心的災民生活,卜袞一方面組織自治中心,一方面也驚訝佛光山團隊的救援效率與宗教胸襟。「星雲大師對他的團隊說,他們跟我們的生活習俗完全不同,我們要尊重。」知道我們有抽菸嚼檳榔的習慣,星雲大師允許設置吃檳榔的場所與吸菸區。有時候族人晚上下到涼亭喝酒,甚至喝酒醉,他們不趕不罵,反而站在旁邊照顧,有的睡著了就通知我們,勸族人起來不要著涼了。還在體育館裡面設個空間作為我們的禱告會所,第三天開始,就在佛光山下的停車場的大餐廳設葷食辦桌。這些舉措,讓卜袞「看到了佛光山對文化的包容、信仰包容、民族的尊重。」

回到KanaKanavu的旅程

八月三十日,那瑪夏鄉瑪雅村與達卡努瓦村撤離的族人移置到仁美營區。作為生活自治會會長的卜袞,除了先穩定兩村族人的生活常規之外,關心的仍是原鄉的重建。幾天前劉院長帶著相關閣員與族人面對面,「省21號道路一定會完成,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向鄉親說明工程進度到了哪裡?」劉院長承諾著說:「這次的遷村會以比較細膩的思維處理,而不是以時間的速度來處理。」言猶在耳,九月八日,劉院長已率所有閣員總辭了。

面對安置與未來的重建,卜袞依然如履薄冰、憂心忡忡。「現在在談八八專案……,等到離開這裡,工作應該比較沒有問題,我擔心的是對於未來的重建……。經濟能力、孩子的教育、心靈重建,這些會影響到族人的生命結構,如果沒有處理好,憂鬱症、躁鬱症、自殺潮就來了。我希望從明天直到離開這裡,大家有工作機會,等到回部落,再銜接原民會的重整家園專案,再來就是面對遷村的問題。要永久屋呢?還是回到山上重整家園?」

「重建的議題上,要更注意文化面的重建,因為文化的重建需要人文、時間、空間(環境)深度與廣度的醞釀。我擔心政府延續九二一重建的思維,像民族村,現在政府就是用時間與速度來處理,……永久屋的設置,也特別讓我擔心會影響到部落的概念與價值。」

在九二一重建的經驗裡,公部門對於需要時間釀造的文化內涵的重建往往失之偏頗,卜袞的擔憂,不是沒有原因的。重回Knakanavu的路途有多遠,這是摸不準的事,不過,保持一顆積極、樂觀的心仍然是必要的!

營區副參謀長帶著幾位軍官走過來,熱情的對卜袞說:「下午我們營隊和你們比賽壘球吧!」卜袞爽快的回答:「好,輸的一箱啤酒!」

安置的生活,是需要一些高潮,就讓「軍民一家」的形象在青草地上奔馳吧!

註:「Kanakanavu」是南鄒族群中一族的族稱,用在一般的語言中,是用來稱自己,有「人,完整的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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