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今,學院作者越來越多了。但在一九六○、七○年代,當我念書時,中文系老師能寫詩、寫小說的還真不多,傳說中的小說家臺靜農先生、孟瑤先生,是罕見的鳳毛麟角。
我的大學生活,先在師專,而後師大。在師專校內,王逢吉先生寫的情知交融的散文風靡一時
;在校外,我頻頻聽人提及楊昌年先生。他們讚揚他開明,鼓舞學生從事文學創作;朋友圈不見得知道他寫小說,更不知道他年輕時以「獨抱樓主」筆名寫過武俠小說。
那是一九七○年代初的事,楊先生在靜宜文理學院任中文系主任,指導彩虹居詩社。靜宜為女校,我認識的詩社成員,當然清一色女生,例如龔旭初,還有忘了名姓的幾位。那些女生氣質溫婉,動人憧憬,但彼此碰面就只是談詩、談她們的楊先生,至多去國光路夜市吃碗筒仔米糕,去金馬戲院看場廉價的電影,情懷一如迷濛的曙色。待日子逝去,只記住她們口中常說的一句話:「啊,應該帶你去見我們老師!」但她們從未行動過。我的詩登上《彩虹居》詩刊,除幻想一雙雙女生注目的眼睛,還漫想著她們的楊先生看得到嗎?他會不會好奇詩的作者是誰?
師專畢業,當兵,然後我念了師大。奇妙的是「新文藝及習作」課,竟由楊先生教。原來,他已從靜宜轉至師大。師大國文系以小學(文字學、聲韻學、訓詁學)、經學為重,強調古典訓練,作文規定寫文言文,書寫工具一定是毛筆,在這種情勢下,楊先生當年想必是孤鳥一隻。但他自有傳薪的毅力,很快地編寫出《新詩研究》、《近代小說研究》當教本,為古老的教學情境注入一條現代清溪,張春榮、江寶釵、蔡秀女、陳燁的文學開展,都在楊先生門下。在華岡念書的詩人渡也曾欣羨地表示,師大有楊先生這樣的老師,真是令人嚮往。
那個年代,中文系的先生們穿長袍,很自然,楊先生也穿長袍。但別人穿長袍坐公車,或安步當車;他則是騎一輛跨坐的五十CC小本田機車,每天進出校門口,古今元素集於一身,形成一景。
上課鐘響前,楊先生一定已站定教室門口。他不提前走進教室,也不遲到一分鐘;鐘一打住,人就站上講台,授課立時開始。我服預官役時學會抽菸,上課若到得早,就與先生在走廊一起吸菸。當年中文系老師很多人吸菸,校園不禁菸;汪中老師抽菸斗,教室瀰漫著的那股甜香,到現在還未散去。
楊先生做事講究做好準備,所謂「豫則立,不豫則廢」,我從他預先站定教室門外的作風看出這一點。後來他主持師大人文教育研究中心,出任梁校長時期主任祕書,新猷建樹虎虎生風,也因這一性格的快捷精細。對於我,意義最大的是一九八○年代後期,他敦促我完成《不盡長江滾滾來———中國新詩選注》編寫。這本小書長銷十餘年,種下我日後重回學院的因緣。
出身國軍遺族的楊先生,求學階段備嘗艱辛。他以師大附中第一名畢業,若不是為老母、為家計操心,其學術之路當更加輝煌。《中華民國作家‧作品目錄》說他的小說:「毫不留情地批判現實生活的壓迫,表現出對虛偽、猜忌、傾軋的撻伐;對於命定要被瑣事纏身的人,則寄予無限的關懷和同情。」這何嘗不是先生的人間遭遇、身世之感!
回想四十餘年來,他在現實壓迫中,挺身走出一條新文學研究之路,不懼瑣事纏身,給予學生最切己的鼓勵,而我卻在瑣事纏身中,疏於向先生請安,心中實有愧疚。先生八十大壽前夕,謹以這篇小文,紀念珍貴的師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