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榻米望著我。四、五十坪的研修室裡彷如有數千隻眼睛，無言無語，看我。

從小，很少手執掃把、拖把。只會念書。每一年掃一次地，就是過年前，母親讓我打掃門前樹下的落葉。那時，最討厭起風的時刻，風一來，就是一陣狂吼，風掃落葉，越掃越落，只覺那是頑皮而不聽話的臭小孩，專門挑戰大人們忙碌的生命。性急的我、性急的生命豈能在一遍又一遍無趣而無成果的掃地中耗去呢？

握著掃把，心中總是浮現金庸小說《天龍八部》裡少林寺的掃地僧。當慕容復與喬峰為兩人的父親為了數十年前的一段恩怨打得不相上下，難分難解時，突然，一位白髮蒼蒼的少林僧人，身著粗布青衣，翻掌，先是打死慕容復的父親慕容博，然後，再打死喬峰之父喬遠山。老人家一掌一個，從他們的夾脊穴如小雞般抓起，帶到偏僻處，拉起兩人的手，強迫運氣為對方治療，二人十指相握，以己之氣與對方之氣交流相生，陰陽互動，彼此救敵人一命。經過一番波折，死而復活的慕容博與喬遠山，內心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回想過去數十年來只為怨恨而活，人生到底為了什麼？死而復活，人生已無所牽掛，了悟之後，兩人拜老人家為師，不再復仇，不管世事，專心修行。

這位老人家讓所有人，包括少林寺的住持大為驚異，不知原來寺中竟藏有如此高手，功夫勝過寺中任何一人卻從未張揚，深悟佛理卻未曾講經說法，長期以來，只是人們眼中的掃地僧，負責打掃庭院，看管藏經閣。原來，達摩祖師傳法少林七十二絕技，歷代以來修行的僧眾只能學到少數一兩樣功夫，未有人可以全部學會，原因就是在於達摩祖師的功夫是因為「心」的修行境界而有相應的功夫，只有修行的境界越高，才可以學會更多的功夫，心越是淡泊，越是接近祖師修行的境界，才可能會有祖師的功夫。

掃地僧的白鬚冉冉，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形象，每次看到修行的道場上，一位小僧拿個掃把，掃著滿斗落葉；一個身影提著水壺，為師兄姊們倒水；一個弱小的身軀抓過拖把，一筆一畫地清潔地板，此時，我的心中都會浮現掃地僧的一抹笑容，好像在笑人世間無謂的紛爭，爭什麼？爭的一口惡氣，爭的是多一言讚美，爭的是講的話有人聽，爭的是手中的權力好驅使，爭的是一時面子好看，爭的是誰的修行最高，爭的是誰的樣子好看，爭的是口袋裡逐日增加的數字……。

爭什麼？兩眼一閉，雙腿一蹬，一口氣上不來，一切歸零。儘管數十年恩恩怨怨，功權名利，富貴榮華，最後只佔一個方圓數十公分的小小骨灰罈。

低著頭，專心掃地的老僧，只有低首斂眉，專心致志於手中的一把青竹，彎腰比人低，心頭深沉如海，清淨如湖光映出山色，世界，只有手中揮動的竹枝與寧靜的心。餘皆靜寂。

每一次練完氣功之後，我總是匆匆而去，留下練功房中滿室的榻榻米地板，清潔的工作常常是一些上了年紀的師兄姊自願的服務，白天，是歐巴桑師姊們，彎下年老的腰，伸出皺皺的手紋以及一輩子積累的繭，一次又一扭乾抹布，一條又一條的擦著榻榻米。自恃年輕的我們，老是有忙不完的事務，總是自以為有太多重要的人間事務要處理，掃地拖地，當然視之為小事。

那天，輪到我負責擦地板，師姊自動把抹布一條一條洗好，把乾淨的抹布交到我的手中，我，只能彎下腰，擦著。一遍又一遍，擦過之後的榻榻米呈現出金黃的顏色，彷彿剛起床的孩子，洗淨滿臉滿頭的睡意，清亮的眼神與乾淨的臉龐有著清新的味道，聞起來彷如有青草香一陣一陣撲鼻而來，柔柔淡淡地鋪在空氣裡。

彎腰，雙膝跪著，順榻榻米而前行。腰，從未如此輕鬆過，腰，也從未如此柔軟過。我的心彷彿才剛剛靜下，在榻榻米的溫柔表情中靜靜流淌，如一道清泉輕湧過清淨的磁場。（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