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裡的母親

地兒/文‧夏俊娜(沁德居藝廊)/圖 |2009.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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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我回老家時,發現庭院裡種植了一株碩大的燒湯花,每到燒湯的時候,父親就獨自坐在那裡,陪伴著花香和暮色。我總默然地坐著,一搭沒一搭地和父親說話,彷彿看到了花香裡的母親

想起了母親,就想起了院子裡那一樹炎炎如火的草花,這株花兒占據了院子一角,每日奇怪地閉著花嘴,只有到燒湯的傍晚,才張開了一樹紅色的喇叭花,清風拂動,院子裡飄滿了花香。那時,勤快的母親,早已經在蓬門庭院裡支起了破嘴的鏊子,一手往鏊子下送麥禾皆,一手飛快地烙饃。此時的天是灰濛濛的,牆角草叢裡的蟋蟀已經開始夜吟的序曲。那裊裊的炊煙,迎接著暮歸的燕子,和著花香,飄滿夜空。

一次,做完飯,坐在暮靄繚繞的花樹旁,等待父親和兄長們荷鋤歸來的母親,心情愉悅地告訴我,它叫燒湯花。

母親儘管出身富庶,但她一直沒能告訴我燒湯花的學名。就像母親的名字,很醜,直到她去世,我才知道她其實有個好聽的名字,吳秀英,很秀氣,一定是識文斷字的姥爺起的。她去世前,父親和村人叫的都是她的小名,黑妮。

同學們玩耍惱了,調皮的孩子就會大叫,吳黑妮!然後撒腳丫子就跑,我就在後邊狂追,追上了,暴打一頓,以懲罰這個敢喊母親名字的人。那時,農村還保存著古禮,只有家長和老師才能喊一個人的大名,皇帝也不能叫。但這番英雄壯舉,不敢讓母親知道,知道了,等待的是罰跪。

母親不允許我們和孩子們爭鬥。

因為是外來戶,隊裡分糧食時,家裡免不了受欺負,有時,母親也會暴怒,她說自己是麥禾皆火脾氣,一點就著,但常常是微笑的,微笑著侍弄花朵,微笑著面對鄰人。

她種的花兒很多,除了燒湯花外,還弄來了瓶瓶罐罐,種紅色的指甲花、星星花、串紅……都是很普通的草花。擺滿了窗臺和院子的角落。有幾年,還種了一棵朝天椒,朝天椒紅的時候,一簇簇頭向上站在葉子中,很好看,母親不捨得吃它們,直到葉子黃捲,落盡,紅紅的朝天椒還在枯枝上。

農村人不會種花,每到指甲花開的時候,就有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來討。她不僅慷慨地滿足人家的願望,還耐心地幫一些不會的小姑娘用桐樹葉子包紅指甲。秋天,指甲花飽滿的果莢裂口時,她還把黑潤如寶石般的種子送人,村子裡慢慢長了很多指甲花。到了指甲花開放的季節,很多愛漂亮的小姑娘和新媳婦的指甲都是鮮紅如丹。在街上一閃一閃地走,臉上浮滿了笑顏。

我至今想像不出來母親幼時的生活是何等的富庶,但我深知她婚後的困苦。我記事時,是文革後期,家裡子女多,父親又是外來戶,分的糧食不夠吃,母親常餓著肚子,一碗碗地把飯盛給父兄,自己卻吃了一碗就住了手,直到我們吃完,她刷鍋時,還用勺子精心地把鍋底發糊的鍋巴刮起來,送到嘴裡,刮得鍋底嚓嚓響。

一次,母親吃鍋巴時,見我饞貓似盯著她,就笑著分給我一點,一個勁地說,很好吃。然後,她講起小時候,逢年過節,穿著花衣服,帶著銀鐲子,用手中的白麵饃換鄰居孩子的黑窩窩吃,嚐嚐鮮。那時,我才知道她幼時很富足。不顧父母的反對,嫁給父親後,孩子多了,日子才漸漸窘迫起來。她曾將大哥出生時,姥娘送來的銀鈴鐺給我看,非常精美,上邊布滿了觀音像。

但窘迫的日子沒有打斷她愛花的嗜好。她依然年年種花,暮靄時分,就在花叢旁獨坐,等待父兄歸來。她會做靈巧的針線活,還會用斑斕的絲線繡花,結婚後不久,父親在外跑生意,手裡有幾個閒錢,就買了村裡第一台縫紉機,村裡的男男女女都來求她做活,她常整日整日蹬著縫紉機,為村人縫紉。村裡的孩子們,誰沒有穿過她做的衣服,蹬過她繡出來的好看的虎頭紅花的童鞋呢?最盛的時期,滿院子掛的都是為村人做好的新年衣服。母親常年勞作,年紀輕輕就患上了腰疼病,但她依然有求必應。每逢別人誇讚她繡出來的花朵活靈活現,一絲靦腆的微笑就浮上她的嘴角。

那時,一天的家務忙完了,晚飯做好了,燒湯花也開了,母親在滿院的清寂和幽幽花香裡,坐在那裡給我講故事,母親會講很多故事,是讀書的姥爺和舅舅告訴她的。那時,小弟還沒出生,我是她的么兒。有好吃的,母親總偷偷塞給我一點。

畢業分配時,社會風氣已經開始變了。很多一起畢業的學生,家長早早地做安排工作的準備,我家在外無人,父親整天哎聲歎氣,聽天由命。有一次,鄰村的老師捎來話,說有個工作機會讓父親去一趟。四處碰壁,灰了心的父親囁嚅著不想動。母親一大早就不見了,傍晚滿面含笑地從幾十里外歸來,手捧一束金黃的野菊花,告訴父親,那事成了。

至今,我始終忘不了母親滿身的夜露和衣襟上沾染的花香。

母親去世後,我哭著跳進墓坑,想隨母親而去。村人把我拉上來,強拽回去。哥哥按風俗,在她墳頭插了一枝柏樹枝。很多人的墳頭都插有柏樹枝,但大都很快乾枯了,母親墳頭的柏樹枝,卻意外地活了下來,開出細碎的小花,和著墳周的野菊,飄滿幽幽的清香。

次年,我回老家時,發現庭院裡種植了一株碩大的燒湯花。母親病重後,有好幾年,沒人照管,花都死了。那是一向看不慣母親種花的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種的,花朵豔豔如火,每到燒湯的時候,父親就獨自坐在那裡,陪伴著花香和暮色。我默然地坐在那裡,一搭沒一搭地和父親說話,彷彿看到了花香裡的母親。

母親去世時,身體柔軟,面含微笑,笑靨如花。佛友說,那是瑞相。行菩薩道的人,都會有這樣的瑞相。我不知道,但我總覺得母親再一次將自己綻放成了一株鮮花,帶著露珠和靜美,安慰著他曾經的么兒和親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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