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燈者 智慧就是太陽 大步走在社會脈動前的顏崑陽

廖玉蕙 |2008.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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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崑陽的散文流露對土地、故鄉與人情的高度眷戀,他的散文或抒情、或曲喻、或議論、或反諷,總能抓住這塊土地最素樸的認同,顯現剛強的生命力量;他的散文也展現了莊子思想的洞見與宏觀,兼以寓言體式的靈活運用,使他的散文世界結構森然、文氣沉鬱厚重。



顏崑陽教授總是不斷地製造驚奇。多年前,他以一本題為《手拿奶瓶的男人》顛覆了當時社會依然充斥的大男人主義,毅然肩負起為孩子餵奶、包尿片的重責大任,贏得女性同胞一致的掌聲,並榮膺台灣婦女票選出的「最性感的男人」頭銜,為「性感」二字重新改寫定義;接著,又在解嚴後,以〈消失在鏡中的兒子〉一文描摹整個社會集體性的缺乏安全感的焦慮隱憂;跟著,又在狗仔隊尚未登陸台灣前,寫下〈窺夢人〉,預示偷窺慾的橫行乃未來社會的嚴重瘟疫。

一出手便力道萬鈞

作為一位產量不豐的作者,他總是以文人敏感的嗅覺,踏著學者穩健的腳步,大步走在社會脈動的前方,他絕不輕易出手,一出手,便力道萬鈞。

半隱居在台灣後花園的顏教授,很少出現在文人聚會的場合,趁著他北上的機會,我邀請他到我的研究室來一敘。首先,我請教他怎麼會有如此敏銳的鼻息,總是較一般人更能掌握時代的脈動?他以〈消失在鏡中的兒子〉為例,娓娓敘說當時的寫作緣由。他以為一篇比較大的文章,通常不會只寫單一事件或經驗,會把類似或相反的經驗聯想進來,通過一個形式把它整合起來。

那篇〈消失在鏡中的兒子〉描寫兒子從鏡中消失的那一段,是一個真實的經驗,並非虛構。地點就在花蓮某一個飯店的地下室餐廳。一日,他們全家去該飯店的餐廳參加餐會,結束以後,他兒子走在前面,走著、走著,顏崑陽突然就看著他往鏡子裡面的方向消失了。當時,他非常驚慌,立刻衝過去,結果差一點撞牆,這才發現那整面牆是一片大玻璃,而他兒子其實是走向鏡子的相反方向,往樓梯上爬,當然消失不見。等到他跟上去以後,發現兒子站在大廳裡。那裡有一面落地窗,落地窗外面是一條很熱鬧的街道。這樣的一個經驗,讓他聯想到很多類似和相反的經驗。

顏崑陽感喟這樣一個治安混亂的時代,經常擔心孩子可能出門以後就不再回來,這種狀況確實也經常發生。他強調:

「即使像我這麼大的年紀,寫這篇文章時,大約五十歲左右,我的父母也一樣擔心我的安危。我的父母住在桃園,我固定禮拜二的晚上八點會回家和他們團聚。每當我有事耽擱,忘記打電話回家告知時,我的父母也是相當擔心緊張我怎麼還沒到家。我的母親甚至會跑到陽台上的防盜鐵欄杆旁,一直往下看,一直看、一直等。直到我回來了以後,進了家門,她才稍稍放心。」

嘆社會冷漠 享受物質內心焦慮

顏崑陽懷念起從前的農村生活,當時,可不像今天有這麼豐富的物質生活,沒有電視可以看,全村就只有雜貨店老闆有一台破舊的收音機。到了晚上,村子裡的人,就拎著小板凳,排排坐在雜貨店聽收音機播放的節目。日子看起來比較匱乏、窮苦,可是每一個人都覺得很安全。小孩子一大早醒來,簡單吃個早餐,就像一群放山雞一樣被放出去玩。

全村每一個地方都可以去,不怕會有壞人來將小孩子綁走。傍晚,小孩子就自動的回來,甚至有些小孩在草堆當中睡著了,被父母拎回家。村落裡的兩、三百戶人家,就像一個組成的大園子,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裡頭跑來跑去,家家戶戶都不用關門。雖然我們總是說以前的傳統社會很保守,其實,當時的人際關係遠比現在開放多了。

顏崑陽感嘆人們總以為現今的都市社會,很開放、自由,其實它反而是非常保守的,因為家家戶戶都必須把自己的門關起來,左鄰右舍也許都互不認識,是這樣一個冷漠的社會,所以從兒子走入鏡中的事件使他聯想到許多相關的事情,對照出社會變遷的情況。在享受豐富物質生活的同時,很多父母同時必須受到焦慮的煎熬,所以這篇文章呈現的是一種社會集體性的焦慮感。

撐開文學廣度 從關懷出發

在那個時期內,顏崑陽寫了很多類似的社會觀察文章,包括老兵輓歌和集體偷窺的窺夢人,都引起很大的注意。我請教他何以在那時改變了文風?顏教授以為一個作家到了比較成熟的年歲,應該不會只是抒發個人傷春悲秋的情感而已,也應該關懷到更廣度的社會以及更深度的社會現象。

他早年的散文,都是比較個人抒情性的浪漫作品,到了《傳燈者》,才逐漸轉型到對社會的關懷。他說作家必須要經常注視整個社會,可以透過報紙、電視的閱讀與自己親眼所見來積累題材,從這樣的關懷出發,文學才能有廣度出來。也就是說,文學作品雖然從個人的經驗出發,但是它只是個起點,必須有更多的推衍,把自己之外的整個社會也都關懷進來,這樣才能寫出有廣度的文章。講到這兒,顏崑陽特別提醒:

「觀察社會,也不能停止在表象,還要能夠深入到內層,就是所謂的人性。表現在外的行為,讓你可以看到肢體動作、表情,但是背後其實隱含著更深層的心理問題與作者的人生哲理。所以,我們必須穿透表象,在更深層的人性中解讀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社會現象出現,這樣一來,文學作品才能夠有更深層的表現。」

觀察和反諷 印證永恆人文精神

的確!顏崑陽的散文之所以受到矚目和看重,就是潛藏文字當中的深層意涵。譬如其後寫的〈糊塗輓歌〉,顏崑陽觀察到從大陸來台的某一群老兵,他們種種遭遇其實是相當可憐的,他以鳳林的一位被稱為「老糊塗」的老兵為個案,觀察他好幾年的生活,從而推衍出很多老兵相類似的生活樣貌。像〈被拋棄的東西也是有它的意見〉,也是觀察到現今社會的佔有慾問題。他發現很多人覺得只要有錢、只要佔有,就「爽」。所以一個人可以同時擁有好幾十雙鞋子、上百條領帶、幾十支手錶。有些人買了東西,就丟在那裡,也不見得真的會去使用。事實上,即使有好幾十雙鞋子,真的會穿的也就是那兩雙,可是擁有好幾十雙的感覺,彷彿就讓人很「爽」,這樣的社會現象正是顏教授針貶的所在。

民國八十九年,顏崑陽的〈窺夢人〉一文,榮膺當年度散文的年度代表,我曾在散文選的序文中這樣評論:

「〈窺夢人〉和另一篇〈糊塗輓歌〉再度展現顏教授對台灣亂象強烈的針貶,顯示了悲壯剛健的丰采。這些冷靜的觀察和反諷非但反應一時的社會現狀、印證了永恆的人文精神,也展現了相當精純的散文質地。」

他對於整個社會的嚴重偷窺慾,確實有淪肌浹髓的描摹,讓人看了直呼過癮。

文章 無非譗寫什麼豃跟譗怎麼寫豃

除了社會觀察與關懷之外,顏崑陽後期的作品呈現明顯的實驗性,非常重視寫作技巧。文章中的意識流手法、魔幻寫實風格,明顯向西方取經。我們向他請教形式與內容的比重問題。他以為寫作無非就是寫什麼跟怎麼寫的問題。寫什麼是指文章內容,而怎麼寫,是一個形式問題,就是你要透過怎樣的形式把內容呈現出來。如果你沒有很好的形式去呈現,其實是會折損題材本身的豐富;反過來講,光是在語言技巧上耍花俏,內容卻很空疏,也是不行。所以,如何兼備並做最好的結合很重要。

顏崑陽坦承,他早期寫作,因為年紀較輕,散文顯得浪漫唯美,常在修辭上用心,深度廣度都顯得不夠。後來,轉向社會觀察和批判,《傳燈者》之後,散文相形比較類似中國人講的「載道」,就是社會責任感很重,所以難免不知不覺就會說起道理來,也說得太直接了,整體形式還是太素樸了一點。 每篇文章寫法 不會有固定的模式

到了民國八十五年左右,顏崑陽在中國時報發表了〈不知終站的列車〉,從此,他的散文風格又開始轉向,有跨文類的現象產生,不使用一般散文直接的描述說明,而是夾帶著情節性。情節是小說中的一個要素,把現實社會跟想像、魔幻混合在一起,這樣一來,在形式上的變化就很大,可能雜揉現實經驗、寓言、小說的成分,也能包含詩的意象和夢幻的想像……等等。但是揉在一起不簡單,一不小心就變得混亂,所以,散文在形式的經營,是要相當用心的。那麼,有甚麼樣的經營法則可以提供給後生晚輩嗎?顏教授笑著搖頭,說:

「像我們以前在課堂上寫文章時,老師會要我們注意起承轉合,其實這是很匠氣的做法,這樣寫,不太可能產生好的文章。也許命題作文可以這樣做,但是自由創作的作家,不會是那樣寫文章的。所謂『法隨意轉』,就是跟隨著表現的主題、處理的題材,把這些東西做最恰當而有機的安排,然後想辦法把主題呈現到最深刻、最有效果。所以每篇文章謀篇的方法都不一樣,不會有一個固定的模式,寫作往往就是如此。」

讀者也有詮釋文章的權利

〈窺夢人〉的寫作,囊括了魔幻寫實、傳統的散文方式及古典寓言方式,意象是顯得非常豐富。可是,會不會因為過分豐富,讓閱讀因而產生困難,我請教他做這類的實驗,是不是也會有這樣的疑慮呢?顏崑陽承認他這些年寫作的散文,跟他反映「看不太懂」的讀者不在少數。這問題的確讓他有點頭大,但是,真把一篇散文寫到明明白白,就像很清澈的水一樣,「水清無魚」,就沒有其他讓讀者去想像、思考、詮釋的空間了。

他勸讀者不必要太洩氣,因為讀者也有詮釋文章的權利,若是執意要解開作者寫作的本意,在無法了解作者在說什麼的狀況下,就會認為看不懂。可是,假如撇開這些,容許讀者大膽去詮釋,允許讀者有不同的解讀,應該就比較不會有看不懂的焦慮。不過,顏崑陽語重心長地表示,文學畢竟還是有某些專業知識的問題,所以有關文學的藝術經營方面的批評訓練與知識,能夠多花一些時間培養,對文章的解讀,自然會比較深刻。所以,讀者在這方面還是應該要有自我期許的。

學術研究和創作素養相同互通

接著,我請教他長期教書,浸淫在中國文學的殿堂當中,寫作與研究兩者是否會交互影響?顏崑陽做了個有趣的比喻,他說,他感覺腦袋裡頭好像有個開關,要用右手創作的時候,他就將開關往這邊扭,思維就會變成想像的形象思維;而要寫論文時,再將開關往另一邊扭,思維的方式就變成邏輯性、分析性的。看起來好像思維是不一樣的,其實那只是到了要呈現的階段,思維形式才會不同,可是平常的素養與涵養的比值是相同的、互通的。

那麼,顏崑陽可否就閱讀或研究提供竅門呢?顏教授認為做一個作者,固然要用形象思維去寫作,而當一個讀者,去讀古人的詩、散文的時候,假如缺乏了創造的心靈,也是不太能夠順利的。因此,他做學術研究的第一階段閱讀作品時,是沒有理論的,也不是邏輯分析,更不是將西方或我國文學批評理論搬過來,硬往作品套下去。

開始的時候,就像是在跟作者對話一般,例如和李商隱、杜甫、李白、蘇東坡……等等大作家在對話,對話是需要跟作者一樣的心理,所以寫作的經驗讓他有這樣的感悟。通過和古人的對話,才能徹底理解作品,所以,理解作品是要涉入到作品的內部裡面。尤其是文學的學術研究,並非純粹只是知性的,寫作經驗,讓他在閱讀古人作品時,能夠有更切實的經驗和古人對話,去理解他們的作品。反過來講,文學創作固然是一種情感的感受,但好的作品另有歷史的縱深,不僅只有社會的平面思考,還可能進入到時間的歷程裡去。

這種作品的寫作,它是需要讀書、需要知識的,只有有學問、有知識的作家,才可能寫出來,這時候,學術研究反過來幫助寫作,在這個地方去開拓它的深度和廣度。所以,不多讀書窮理,無以極其致。文學創作不是只有感性,還是需要知性和理性的摻入,通過知性和理性的摻入,才能夠使文學作品更具深度和廣度。所以在我看來學術研究跟文學創作其實是可以相輔相成的,要看作者怎麼去操作。

下課鐘聲驀地響起,顏教授和我才驚覺時間不知不覺已近中午,為了解決民生問題,我們只好悵然結束正濃的談興,收拾起錄音機,往飯館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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