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史與心史】寶釵無日不生塵

楊佳嫻 |2008.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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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和人討論我七、八年前寫的詩,〈小說課〉,有個句子是「像一個目睹舊日珠釵被廉價出售的/漂難的公主」,動亂中一瞥,塵土中逢故物,那發黃的珍珠仍潤澤一如易感的心。

珠釵,言情小說內的信物,依傍穿紮在頭髮的漩渦。《紅樓夢》裡,香菱引用唐詩「寶釵無日不生塵」,預示了寶釵後來的運命。華美最怕被埋沒,最悲哀的都是輝煌過的。我也曾有一支喜愛的髮釵,銀底盤花,鑲嵌桃紅與寶藍色塊,勉強可以攏起我豐厚的髮量。夏天,到長春路看西班牙電影《安娜床上之島》(Chaotic Ana)試片,放映中途,我手上握著的髮釵從座椅縫隙落下。先在不銹鋼上鏗鏘一聲,然後落到地板。我並沒有立刻撿它。

戲院滿座,實不適合扭曲身體拼命伸長了手臂去撈夾失物,怕打擾到旁人。那時,銀幕上正是女主角安娜(一切女人靈魂的濃縮)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催眠。催眠中她來到故鄉岩洞,岩壁上畫著一扇又一扇門,選定一個,握住門把好像那真是可握的,轉開它,從此進入自己,進入女性,進入被侮辱與被毀棄的歷史。門後是更多的門,更多的門內都有死亡的女人,八百萬種死法,曝荒朽爛枯涸的蘋果,火山哀傷的岩脈。她們是戰爭的犧牲,律法的犧牲,愛情的犧牲。得到與失去,電影與自我,幻滅的不甘的受刺的一切交織在胸口。我的眼睛轉動如那是一枚久置的蘋果核,酸澀,冷卻。

電影散場,我仍沉浸在影片所傳達的憤怒與悲痛裡,恍惚地,走出了戲院。雨下得很大,存心要讓人被打傷的那樣猛烈的陣勢,車輛流星閃逝,在透明箭陣內衝鋒。穿行松江路騎樓,服飾店打烊了,剩下舞台燈光聚焦櫥窗,無臉的女人們維持著千年的姿勢,長紗自肩頭垂墜,十指磨蝕轉黑,點在嶙峋的膝頭。

大雨兜頭澆下,折傘不足以蔽身,鞋頭褲腳皆濡。值是時居然我還可以想到〈桂花蒸。阿小悲秋〉,張愛玲寫:「電影裡一個女人,不知怎麼把窗戶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風雨的街頭,她歪歪斜斜在雨裡奔波,無論她跑到哪裡,頭上總有一盆水對準了她澆下來。」也是這個時候,忽然我意識到垂蔽肩上濕髮的重量,想起了髮釵。猶豫了一會子,算了。心上之物,我亦不能保證這護惜是永久;若終將有遺忘、移愛的一日,倒不如早早捨去的好。如果抱持這樣的思想,我們的分離,放棄,莫非為的就是拒絕寶釵生塵、珍珠轉黃的一日?

那晚就這樣從長春戲院走回雲和街。路過昔日光華商場,驟然消失的大橋似乎也不真的使人感覺空陷。大雨遮掩了一切,遠遠近近,層層疊疊的黑,細細的光是雨的反射,遠遠暈黃的路燈像另一個夢。雨聲包圍世界,黑夜迫擊著視線,新生南路廣闊到沒有憑恃,教堂,清真寺,彩色玻璃窗,小磁磚菱形花紋,尖頂或圓頂,圍欄與小樹,對過大安森林公園沉甸甸也全是影子,樹梢微弱地刮著空氣。轉入和平東路,路勢窄了些,人聲也近了些,好像又回到人間。

路程足足一個小時。雨打在傘上好像放大了聲音,散在風中又如游絲。沿著傘緣珠簾般落在地上。像來到無人夢中,漂浮半空,正有大水沖毀一切被目之為美的事物。



(本專欄每周三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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