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過妳彈琴的叔叔阿姨們,常常追問我對於妳將來路途的安排.他們自然地認為我們會讓妳走上音樂演奏的方向,所以應該送出國進修,還有人熱心地提供意見,應該幾歲出國最好,應該去美國或歐洲,那個音樂學校特別有名氣等等。
面對這樣的好意,我一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妳的未來究竟會如何。而且,還是至少有三重意義的不知道。
第一重,我自己明白音樂和所有人類文明高度成就都一樣,需要經過多麼漫長的醞釀與訓練,過程中的變數多到不可勝數,沒有那麼容易。我們習慣將太大的期待擺放在太小的基礎上,看到小孩可以比同年齡的小孩寫出稍有條理稍有感受的作文,就開始想這小孩將來可以當文學家。我沒有這樣天真的幻想,妳跟音樂之間的關係,才剛開始,誰也說不準這中間還會有多少變化。
我甚至沒有把握妳會一直這樣喜歡音樂下去。人生路途上,隨時可能冒出妳現在沒有遇過的奇妙事物,或是妳現在不懂得欣賞喜歡的東西,有一天突然變得如此美好誘人。我不可能設定了音樂這樣一個範圍,不管這個範圍多大,規定妳只在這個範圍中選擇。我要妳真正看到世界之大之豐富,我要妳有機會從各種不同的可能性中去思考去感受,找到自己內在熱情答案。最棒的,是人心甘情願的熱情,熱情投入之處,可以把別人認為再枯燥再艱難的東西都燒出光亮的火花來。
因為我要妳過那種有光亮火花的生活,所以我不可能去替妳安排什麼樣的道路,不會知道妳將來要變成怎樣的人。這是第二重「不知道」的意義。
還有第三重的「不知道」,一份出於自私的「不知道」。我一點都不想預知妳的未來會怎樣,更不會想要用自己的力量塑造妳的未來,因為那樣就失去了好奇的滋味。我經常回想,妳三歲時的模樣與行為,找不出太多可以連接今天妳的模樣與行為的元素。換句話說,三歲時,我根本無從猜測長到十歲,妳會變成怎樣的一個小孩,為什麼我現在要勉強用十歲的妳去定案十八歲,乃至更後來的妳呢?
我一直對將來的妳充滿好奇。人會怕老,會懷念青春,一部分就是年紀越大,生命越固定,許多可能性一一封閉了,知道自己沒希望當飛行員,知道自己沒希望當詩人或科學家,知道自己沒希望得諾貝爾獎了,只能當現在這樣的自己。青春提供的,就是大膽、沒有邊界的夢想,青春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於對自己的未來,還有許多想像,與更多好奇。
我不想知道妳的未來,因為好奇妳的未來,讓我不怕老,沒有中年生命停滯的危機。現在我想起自己的五十歲,想到的是妳十五歲;想起自己的五十五歲,想到的是妳大學畢業。於是我一點都不怕五十歲、五十五歲的到來,反而充滿了興奮期待,想看看長大後的妳將會有怎樣的生命風景。
我幹嘛硬要用父親的權力規定妳的未來,剝奪自己抗拒老去的最大樂趣呢?
(本專欄每周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