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動的弓弦更使得主人陶醉得搖頭晃腦，客人也為這明快奔放的節奏而擊節相和終至手舞足蹈了起來。這一夜我倆都喝醉了，不知這醉人的是白干抑是絃音？
清夜沉沉，於老家三合院的廂房裡聽古琴曲，享受著獨樂樂的曠味；忽地風動窗帷，春雨送涼，聽著靈雨飄瓦的婆娑之音，竟無端的記起了生平共聽過古典音樂的一些友朋，而原本怡然自足的心情也翻成了想念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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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接觸古典音樂，是十九歲那年從台南流浪到淡水念書以後的事。
記得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我在已見涼意的淡江校園裡閒逛，無意中看見了一張「愛樂社」社團的海報---「古典之夜」。看看活動的日期，嘿！不就是今晚嗎？依圖所示，我來到了宮燈大道旁的一間階梯教室，教室特意不開燈而極具巧思的分給每個與會者一碟燭光，使得平凡蒼白的教室因此氤氳出一股唯美浪漫的靈氛。
那晚為大家做樂曲賞析的是一位剛從維也那回國的年輕音樂家，他領著我們聆聽從國外帶回來的CD；然後在某些樂句之後，感性而誠懇的解讀樂曲的內容與美的所在。在滿室盈盈點點的光影綽約中，他猶如溝通靈界的巫覡，每更換一張唱片，就彷彿招來一個巨匠的靈魂，迴盪在幽幽咽咽的低吟或驚心動魄的交響中。
於是我素來昏聵平凡的心，被柴可夫斯基第六號交響曲《悲愴》第一樂章中的那一聲宛若暗夜大霹靂的總奏給震醒了，它震醒了我的盲，使我的人生開始觀照到古典音樂的深遂與美好；而蘇莎蘭（SUTHERLAND）演唱《茶花女》的逑只要自由逜，其充滿戲劇性的花腔美聲則如夜鶯的嬌聲輕顫，才出幽谷卻又忽地拔尖直上雲霄，沒有放逸流失，每個音符都炫麗而精準的落在每一片不同層次的雲朵上。這樣的天籟之音，足夠撩動年輕的生命癡狂一世的追隨。
在晚會燈盡火熄之後，我隨即衝到即將關門的唱片行，選購了我的第一批古典唱片並徹夜未眠的諦聽感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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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超是我國中的同班同學，新生的第一天就相識了，因為他正好坐在我的前座，後來也就讀同一所高中，可以說是看著彼此長大的哥兒們。上了大學之後，因各自忙於耕耘自己的校園生活也就疏於聯絡；但在我研二那年，兩人卻又因緣際會的兜纏在一起，那時他在陽明醫學系讀六年級。
那一年，他對西洋古典音樂的興趣正濃，經常邀我前往位在半山腰的學校宿舍一起共賞名曲。而每次走進這住著醫學系學生的樓層，總會聽聞到此起彼落的琴音漂浮在長廊裡，或許古典音樂也正是許多醫生養成教育時的養分吧！
一直都還記得那一個飄著冬雨的夜晚，我們在天母的玫瑰唱片城挑了一片EMI發行，KLEMPERER指揮的馬勒《大地之歌》後，便迫不及待的奔回宿舍。那是一間只有他獨居的寢室，房間雖然不大，但是窗外風景極好；俯視可見斜坡上迤邐著蓊鬱的相思林，平望則有不遠之處都市的燈火闌珊。
煮好了兩杯咖啡，啟超刻意的只留下稀微的昏黃桌燈，好像這樣便可以輕易的隔斷人世的瑣務煩擾而遁入古典音樂的桃花源。只見他敬謹的打開CD的外裝而將它置入匣中並按下了PLAY。當第一聲法國號以厚重的齊奏以掀起管絃的激切合鳴時，我們饑渴焦躁的靈魂馬上被震懾安住了下來；緊接著那破空而來的男高音（WUNDERLICH）沉鬱裡透著幾分頹放的醉意，時而踉蹌悽愴，時而瀟灑縱情的吟唱著「死生一度人皆有；且須一盡杯中酒」的悲歌，使人不禁想見李白狂歌醉舞的身影與終歸徒然的惆悵。
雖然當時我們都還是所謂不相信死亡總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年紀，但是已經開始在各科房實習的啟超以及深諳文學死生契闊的我，卻皆已早熟得差可領略馬勒對生死的複雜意緒。
生之歡愉，死之絕對。喔！這生命糾纏無解的美麗與哀愁啊。於是我們傚仿詩人舉起滿杯的葡萄酒，謳歌當下燦爛的青春；昏黃的燈光之下，分明照見彼此眼中隱隱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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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文心雕龍‧知音》）
研究所畢業之後，我被分發到左營的陸戰隊學校，接受為期四個月艱苦紮實的預官訓。結訓之後，因籤運而來到屏東龍泉的陸戰隊新兵訓練中心擔任少尉排長；在帶了兩個梯次的新兵之後，又意外的被調到指揮部擔任文職的參謀，從此終於可以過上比較從容的日子。
這時期的軍旅生涯，我幸運的擁有屬於自己的一間單人房，也添購了咖啡爐和簡易的CD音響，一切宛若又回到了學生時代。而就在這個時間點上，我遇見了畢業於北醫醫學系，也同屬預官的醫官怡成。
兩人相熟之後，才知道他曾是北醫國樂社的社長，主修二胡。雖然他也嘗試把二胡帶來軍中，但在識我之前，琴弦多寂寞；識我之後，午後營區「醫務所」的小榕樹下，從此便常常可以看到伯牙、叔齊般的身影；一人自在拉琴，一人悠然神往。
慣聽西洋古典音樂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二胡的琴音，竟是如許的哀感纏綿而令人迴腸盪氣。
一直都不能忘記，當他第一次為我演奏瞎子阿炳的逑二泉映月逜時，我的衷腸熱了，不禁想起了平生的憾事，眼淚也就潸潸的流淌了下來。而當曾照台北校園的明月也一樣溫柔的灑落在屏東的營區時，他為我演奏劉天華的逑月夜逜和逑良宵逜；啊！清風朗月下，難得友情如此真摯，知音如此貼近；當馬尾的琴弓陡然的揉出一個顫音，我的心軟了，忍不住又掉下了歡喜的清淚。
記憶最是深刻的是，有一晚營區無預警的停了電，他故作神秘的喚小兵前來招我相會。只見他點了一盞燭火，並斟滿我最愛的「五←液」，在醇厚的酒香中，他說今晚一定要拉一曲逑燭影搖紅逜，請我為他傾耳細聽。
原來他在北醫的時候，曾在一場重要的晚會裡上台演奏過此曲。最初，他低頭顧弦寂然獨操，可是在引出由四個樂句所構成的主題之後，卻見他整個神采突然瞬間煥發了出來，並與我相視交換著莫逆的笑容。而在後來主題的加花和展衍中，跳動的弓弦更使得主人陶醉得搖頭晃腦，客人也為這明快奔放的節奏而擊節相和終至手舞足蹈了起來。這一夜我倆都喝醉了，不知這醉人的是白干抑是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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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那天，我與怡成珍重告別，一如當年啟超因要下鄉實習而與我揮別一般。「離別」總有它教人不可抗拒的理由，但這理由的真相往往就是「緣盡」。縱使是千載難逢的知音遇合，也無法自外於緣起緣滅的宿命。哪怕別後也曾奮起人為的意志跋山涉水只求再見一面，但在重溫一段悸動的琴音之後卻還賸更多的落寞；一如杜甫在闊別二十載之後，雖幸運的重上衛八處士的廳堂，但是在夜雨春韭一夕歡聚之後，也只能無奈的感慨：「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所以年輕時「與人樂樂」的美好經驗既然已經有過，就該滿足，就該放下；而今自當虔心體悟獨與音樂精神相互往來的圓滿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