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紅綠燈時，身旁一位女騎士拿出智慧型手機，右手離開油門，在螢幕快速滑動出不耐，紅燈還有八十秒。透過安全帽防風鏡的掩護，我窺探那方名片大小的彩色框格，閃現熟悉的畫面，是時下流行的微網誌「噗浪」──它限制你每篇文章發言量，將朋友間的情感與資訊分享，化約到微小、不會對人生意義產生劇烈衝擊的程度；是因為我們都太脆弱嗎？如上一輩口中所說的草莓、釋迦之類。

「噗浪」中數以百計的網友文章，悉數擺在一條虛擬的意象河道上，勻正小巧的文字方塊，按照時間順序魚貫漂出，恰似條未受汙染的都市河流，承載著黃葉紛飛，片片都寫滿了心底事。話不能說盡，設計人員約略曉得這道理，因此微網誌中發言，必須遵守嚴格總數管制，每則超過一百四十字，一概拒絕，沒有半分餘地。這令素來多嘴的我感到困擾，一長串文章寫下來，冗冗百言是家常便飯──偶從微網誌得知，小吳又失戀了，今年第五回，暗忖其心志想必鍛鍊得如鋼似鐵，不勞安慰，但那條「失戀消息」的下方，唉，已見十來位有「益」酒量的朋「友」紛紛留言：錯過了這樹，還有那座山；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姑且不論辭義通順，在前人壓力下，至少也得寫篇「慰摯友吳郎文」才是。

水流舒緩有時，好事者統計出每日河道裡三個最喧鬧的時段：白天九點剛過，上班族剛打完卡坐定，猶帶睏意的訊息傾巢而出，交換著那些必須抗拒睡眠誘惑、通勤來此的無奈，然後各種公事Email文件來襲，聲音又逐漸沉寂。下一波高潮是午後三時許，中晝小憩的慵懶已經遠去，打卡下班仍有段距離，好友發了訊息詢問「下午茶吃些什麼」，原本沉入河底的枯葉們又掙扎浮起，一呼百應。真正的饗宴多半發生於夜晚十點過後，最後一位加班的朋友返家，接續白日沒來得跟上的討論話題，那位政壇顯貴家人又被爆料偷拍、什麼政府建設又遭民代檢舉貪瀆，網路間你來我往的交鋒正熾，渾忘了火熱螢幕旁，冷窗之外已然星月闌珊。

有人上班期間不樂見思緒外露，想方設法隱藏醉心「觀浪」的事實，透過布景主題把網頁打扮成文書軟體、Email收發、倉儲管理介面的模樣。這些花巧固然使得觀者目眩神馳，但大家浮沉偶遇，眉目交換過訊息，隨即了解到：河依舊是那條河，我們仍乘坐原來的扁舟，繼續在生活裡撐篙徐行。岸上人看著水中群船，張起五色燈棚，懸掛彩紙綴飾，似乎爭相划向遠方闊綽的江口，惟不知幾時能渡……

路口綠燈復亮，身旁的女騎士仍沉默俯首，直到四周引擎隆隆浮動，彷彿數千雙看不見的手，將真正的女孩從遙遠天空攫回座墊，她才將手機甩進側背包，匆匆催動油門馳離。我猜想，躲在皮包角落裡的手機，這時五顏六色的螢幕正漸漸褪去螢光罷，字句化作數以萬計亮點，像遠去的船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