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忘年之交

林正盛/文 黃楫(印象畫廊)/圖 |2009.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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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高興認識明澐,且成為忘年知交。他是天使,他是菩薩,因他我再次看見而懂得疼惜生命的殘缺疼痛,更懂關懷包容而心底柔軟美麗


我有個忘年之交,他九歲,我五十歲,隔著四十一歲的相交成了好友。他叫我林大哥,他的父母親也叫我林大哥。

初次跟他見面認識時,就有一種莫名的神祕感覺。那時他七歲,剛上小學一年級,來跟我女朋友學畫畫時見面認識。那天我從外面忙完回來,女友介紹我認識他,讚美他是個很特別的孩子。他果然很特別,一見面就說他見過我,斬釘截鐵的說他在蘭嶼認識我。我聽了嚇一跳,因為二天前我才去蘭嶼拜訪過達悟人作家夏曼‧藍波安回來。

「你也去蘭嶼,前二天你也在蘭嶼?」我趕緊問。他卻說不出所以然來,一旁母親趕緊幫腔:「沒有,他從來沒去過蘭嶼。」父母親跟我女友(他的畫畫老師)都一臉疑惑驚訝。但他說不出所以然,沒緣由的認定他是在蘭嶼認識我的,偏巧我又剛好才剛從蘭嶼回來。於是讓我覺得有點詭譎神祕,忍不住猜想起來。是我身上帶回蘭嶼海洋味道,觸發了他那生命特有本能的想像力嗎?還是見到我那一刻,他暗黑的心底深處剛好莫名浮現蘭嶼島!然而最令人玩味的是從此他牢牢記住。每隔一段時間我總是好奇的再次問他在哪裡認識我,問了三、四次,他每次都毫不遲疑的肯定一句:「在蘭嶼。」

日子久了,他在蘭嶼認識我這件事成了謎一般的公案,成了我們之間帶著幽微不明的神祕想像。而我們就漸漸成了好朋友。

去年夏天,他終於到了蘭嶼。是在畫畫老師帶領下,跟著一群同伴到蘭嶼寫生。在蘭嶼,我忍不住又問他,他同樣斬釘解鐵的回答說:「在蘭嶼。」然而跟其他同伴一樣,他有著初次來到蘭嶼的新鮮好玩。我在他臉上找不到任何一絲熟悉蘭嶼的感覺,當然更沒那種前世今生的感覺。只有一件事情,他表現出跟在蘭嶼認識我,有著微妙的關連。

我的達悟朋友,海洋作家夏曼‧藍波安在青青草原上,面對著蘭嶼無邊蔚藍大海,跟他們一群小朋友講達悟人海洋民族的神話故事。一群孩子擾擾攘攘天真臉龐的聽著,不知他們聽懂了多少。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當聽完達悟人神話故事後,我這個忘年之交,身手俐落矯捷搶在其他同伴之前坐上夏曼‧藍波安講故事時所坐的石頭。坐上石頭後,他天真童言的語氣悠長一句:「我的靈魂完全都回來了!」許多父母們,包括他的父母親都笑了,笑他人小鬼大,裝大人說話。我也忍俊不住笑了下,接著卻想到他一直堅持是在蘭嶼認識我,而心中微微一愣,看著他正放眼看向無邊蔚藍的大海。我心中頓時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眼前我這忘年之交,此刻他心底究竟有著什麼樣的蘭嶼感動呢!

我這個忘年之交是個亞斯柏格小孩,是自閉症的一種。像他這樣的孩子,在他出生時,像是心底有個角落的開關忘記打開了,而對外在世界的連結很薄弱。然而當他們對某種事物,某個地方產生興趣時,將展現出異常的專注力,執著深入得令人讚歎不已!他叫李明澐,今年九歲,去年升小三時,可是以第一名考取東門國小舞蹈資優班。

除了舞蹈外,他還喜歡踢足球。真的就是喜歡踢球,球到了他腳下,就很難讓他再傳出去。而且誰要上前攔他,搶他的球,他就一拳打去,或一腳踢去。然而足球卻是他與人互動的最好學習,在父母親不厭其煩陪伴下,幾年下來他漸漸懂得跟隊友傳球,漸漸的學會一點團隊精神。

明澐的最愛是畫畫,從四歲就跟著韓老師學畫畫。我在認識明澐之前,就先認識了他的畫,且在錄影帶裡看過他畫畫時那自信揮灑的模樣。他巧妙排列數字的一氣呵成畫成畫作;二十分鐘畫出一幅摘水果畫作,渾然天成令人驚艷。他還以繪畫建造了他的城市,在李明澐建造的城市裡有鐵路、火車站、公路街道,家家戶戶都住著他喜歡的荷蘭屋。而且市中心還有個福爾摩斯偵探總部。

明澐的畫裡有故事,他總是邊畫邊喃喃自語的自顧說著故事,在一旁聽著實在有趣極了。他把文字當作圖畫,常畫圖讓人猜字。比如畫二棵樹是林,樹下站著小孩為李,三張嘴是品,太陽和月亮在一起為明。有段時間,上完畫畫課,我和女友韓老師,常常和他玩畫畫猜字的遊戲。

明澐渾身充滿活力,踢起球來有用不完的體力,身體柔軟愛跳舞,心思細膩能畫畫。他的才能不輸一般小孩,甚至還更優異呢!如果不告訴你,當他走在街道,走過你身邊,你察覺不到他跟一般孩子不一樣,不知道他是個自閉症孩子。然而當他突然心底的某個角落感應到他認為不對的環境,不對的事務,不對的人。讓他難過不舒服,嚴重時會哭鬧不休,完全無法講理。經過父母親跟老師的長期努力,現在的明澐雖然仍會在感覺不對時生氣鬧彆扭。但不再一意哭鬧,他會雙手抱著頭安靜蹲到一旁,說讓他思考一下,不要吵他。

明澐剛認識我時,一見面就伸手往我肚子搥來。這是他開心打招呼的方式,完全不知拿捏輕重,常常打痛我的肚子。經過不斷提醒,他漸漸懂得拿捏輕重,現在見面仍是重重出拳,卻在接近肚子時縮了力量,輕輕的打了下,表示他的歡喜高興。

認識二年多以來,看著明澐一點一滴的慢慢進步,為他開心喝彩之餘,卻也常常心中不忍,心疼著他。心疼他為了學習像正常人一樣表達情緒,而必須壓抑自己情緒的樣子。適度的教育學習,誠然必要,畢竟他們終究是活在我們這種多數正常人的感情與思維建構起來的社會裡,但是過度壓迫性的學習,是否扭曲了他們原有的心性,而讓他們遺忘失去因自閉而擁有的某些特殊才能的潛力了!我常常這樣想在心,心疼不忍我這忘年之交的好友。

很高興認識明澐,且成為忘年知交。他是天使,他是菩薩,因他我再次看見而懂得疼惜生命的殘缺疼痛,更懂關懷包容而心底柔軟美麗。因他我再次面對生命該有的謙卑,謙卑反省自己長期生活在多數正常人建構遊戲規則的社會裡,所理所當然的那些看待,所習慣約定成俗的情緒反應跟行為模式。因此我看到明澐獨特生命的美麗樣子。

如果當你有一天,看到我的朋友抱著頭蹲著,說讓他思考一下,不要吵他。請不要見怪,請包容他,給他時間緩和情緒。也請包容許多像他一樣的自閉症孩子們,給他們機會,讓他們有機會展現出自身特殊才能,給予這個世界增添不同生命樣貌的美麗風采。

明澐,我忘年之交的好友,為你祝願未來有個美好的世界迎接你。在那個世界裡有更多正常人願意聆聽你們,了解你們。在那個世界裡你們可以大顯身手,展現你們生命特有的才能,終能幸福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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