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傑偷偷地問我：「老師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我跟小傑說：「我喜歡看見你笑的樣子，相信你會像那最後一片永不凋謝的葉子。」他點頭頷首時，我內心的喜悅也在增加。
 

探索小孩的宇宙，會帶領我們走向對自己世界的探索。　　 －－河合隼雄

常常在抬頭仰望星空時想著，每個孩子都是一個宇宙，我們大人總以為瞭若指掌，以自己童年為範例對照孩子的一舉一動，但其實我們並未乘上心靈的太空梭，前進探勘小宇宙。小宇宙內在的光與能量如何集聚運作，小宇宙蘊藏著不想被大人知道的祕密，小宇宙生命氣息的萎弱，並非只會用哭表示，這些大人都知道嗎？

小宇宙一直在轉動著，本來它應該有自己的節奏與韻律，可是焦急的大人，一再迫使小宇宙加速轉動，丟棄了許許多多的天真與快樂，然後長大。

面對小宇宙，我總覺得應該放下成人的姿態，還復赤子狀態，搭上以想像、愛與歡喜構造的心靈太空梭，潛入小宇宙之心。唯有如此，我才能真實地看見小宇宙的喜怒哀懼，沒有祕密掩飾的情感。

小傑三年級來上我的寫作課時，相較於班上其他同學熱烈地參與故事討論，但許多時候都言不及義，斯文白淨的他，通常都是靜靜等待我點名，然後才會開口說話，但一開口卻是有條有理的想法。

例如有一次我們談到家鄉的古蹟，大部分的同學都說要花錢好好整修管理，唯獨小傑說：「要用愛來保護。」我聽著，心瞬間變得好舒柔，宛如魚流過一道清溪。

小傑習慣安靜坐在第一排最靠牆角的位置，睜著眼睛看我講課，從他身上，我不禁覺得看見自己兒時相似的害羞模樣，或許是心理折射的認同與私心，自然會多關注些這個小男孩多一點。

每回下課時，他會怯生生地站到我身旁，隨意跟我聊他家中的事，或學校發生的事，我總鼓勵他可以把一切敘述給我聽的故事寫下來。他允諾說好，可是沒隔多久，因為父親工作關係，無法再接送他來上課，小傑的身影就此在教室裡留白。

我看不見他寫下的故事，只能在記憶裡持續留戀回味他說過的一切。

從春天惦記到秋天，小傑又回來上課，可是卻帶給我一個無比震驚的訊息———他竟然檢查出罹患糖尿病，要每天控制血糖，已經開始每天要打兩次胰島素。聽他母親說他會回來上課，一來是他喜歡我的課，二來則是為解他心中的鬱悶。

解心中的鬱悶？我對這句話頗費思量，心想自己上課有何吸引孩子的魅力，搞笑逗趣表演式的教學嗎？不！我從來不為了迎合孩子去扮小丑，追求誇張的表演說學逗唱，卻忽略了人本教育的本質。我只是願意蹲下去或彎下腰，敞開心耐心聆聽每一個孩子的話語，一次又一次與他們討論問題，沒有否定，沒有責備，只有幫他們把混亂的思路釐清，我必須善盡我的職責，跟他們分享文學世界的感動，使他們情感得到淨化，如此而已。也只有完成於此，我才能真切地看見孩子願意把心中的負擔、憂慮、愁苦……一一解纜，拋綴在我們看不見的一面深深的湖心。

小傑心中鬱悶的來由，當然是因為病。不過他回來上課後，一直沒有主動跟我提起病況，我都是從他母親那兒得知他的心理動態，不知道還好，一知道又是晴天霹靂，萬萬想不到他正遭遇的折磨不僅是病，還有同學不懂事的欺侮。

據悉，小傑他們班上體育課時，老師要大家手牽手，有同學居然說小傑有病會傳染，排斥跟他牽手。不僅體育課如此，其他時候他也遭受相同的待遇，同學視他如洪水，躲避他如瘟疫，眼睜睜看著友誼走遠，小傑再也忍不住，他回家傷心不已的跟母親說他不想活了！每一個孩子的心都是敏感脆弱的，成長中的他們需要朋友，彷彿花與草的共生共榮，一起粧點童年的大地。我可以想像小傑一個人瑟縮在教室座位上，白淨的臉上，充滿欣羨的眼光，以及被遺棄孤立的哀傷，把臉色變得更慘白。冷冷的空氣包圍著他，小宇宙彷彿沉入極遙遠極黯淡的天際銀河。

不想活了，也許只是一時情緒化的激烈反應，但若被孤立欺負的狀況持續下去，難保這孩子不會設法結束痛苦的處境。我想起小學時我的個性文靜內向，即使功課名列前茅，也常當選班長或模範生，但與人相接對應時往往變得很矬，在群體中也很難玩開來，難分辨開心或不開心的平靜狀態，有點像棉絮一般，總是飄飄然不可捉摸，久了就會被同學隔著一層紗模糊相看。很幸運的是，我遇到幾位好老師，彷彿微風點醒一株小草，使怯懦閉塞的我萌發勇氣與自信，能夠奮力長大，仰望遼闊天空，看見陽光的微笑。這種生命經驗，值得感謝，更值得傳承；於是我也積極地想為小傑撥開心理的遮蔽，讓他可以迎接雨露，健康茁壯起來。

我開始研究起故事治療的方法。一本熱忱，在小傑對我有所信賴與肯定的基礎上，開始跟他約定「互動說故事」（reciprocal storytelling），希望誘發他正視生命處境的危機衝突，並共同尋求驅力解決問題。我特別送他一本筆記本，私下告訴他：「從今天開始，我們來做一個約定好不好，每天把讓自己快樂的事，寫下來，集滿一百個快樂有獎喲！」

小傑露出一抹微笑，跟我保證他會做到。這屬於我們兩人私密的故事誓約，他很認真的看待，爾後他像寫日記一樣逐日記錄著學校運動會和同學合作拿下賽跑接力季軍，和弟弟去公園玩看到以前的朋友一起玩，學校人文藝術課學會縫鈕扣……，我知道每一個故事，都可以準確反應出他內在正在進行的自我調適，渴望平等無異樣眼光的愛。每次捧讀，我當然不吝給予鼓勵回應，期望沒有閃失的將逃離的自信送還到他的心底，把自信緊緊關起來，陪他一起守護。

後來我又找了一些書陪小傑共讀，讀到歐亨利的繪本《最後一片葉子》，他共鳴很深。這故事敘述一個病奄奄的女孩，每日數著窗外一棵老樹的葉子，她覺得當最後一片葉子掉落以後，她也即將離開人世。一個老畫家知道這事，他悄悄在女孩窗外磚牆畫上一顆永不凋謝最後一片葉子的樹，生命力的青春永駐，救活了女孩萎靡的意志，喚醒了她生之本能。小傑讀過之後，他告訴我他知道什麼意思，「我不會再想不開了，謝謝老師！」他堅定的說，贈還給我一個淺淺的，但令人安心喜悅，沒有假裝的微笑。

小宇宙承受其他星球的光與溫暖拂照，生命力將慢慢復甦，從偏移的軌道回返，繞行在被愛包圍的空氣裡。小傑的父母親和弟弟都很努力，為他傾注無限的關懷，還帶他去參加病友聯誼會，讓他明白自己並不孤單；醫院裡的醫生和護士也頻頻鼓勵他不要氣餒，把如何控制病情完完整整的分析給他聽；本來最遲鈍的學校老師也改變了，她帶領著班上同學也逐漸瞭解糖尿病非傳染病，眾人對小傑寄予深厚的同情後，重新擁抱他，甚至有人開玩笑說羨慕他可以常在課堂進行中吃東西控制血糖。「有朋友的感覺真好。」小傑眼神煚亮，認真的告訴我這句話時，我懸盪的心終於定下。

後來有一次，小傑展示他手臂每日注射兩次胰島素留下的針孔痕跡給我看。我瞄了很久，才問：「會痛嗎？」

「習慣就不痛了。」他語氣輕鬆的回答。

我們都像《最後一片葉子》裡那個老畫家盡力呵護著病弱的人，小傑他跟我集滿一百個快樂的約定，很快便達成，第一本筆記本將要寫完，且快樂的指數持續增加，掛在文字後面的笑臉也愈來愈多……

小傑跟我拿回改好的筆記本，偷偷地問我：「老師，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我跟小傑說：「我喜歡看見你笑的樣子，相信你會像那最後一片永不凋謝的葉子。」他點頭頷首時，我內心的喜悅也在增加。

聽著小宇宙內在透露出來的故事，我也在謙遜學習。我還是持續在文學本科研究之外，研讀著故事治療的相關書籍，發現故事中的象徵、比喻一旦被孩子自身的故事投射印貼在一起，一種轉化情緒的魔力似乎正在悄悄揮發中。

「老師，我跟你說一個故事喔！」下課後，小傑帶著笑顏，但一臉神秘的跑過來向我說，我坐下來，用仰望的目光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