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高愛倫
文/高愛倫
癌細胞吃健康的細胞,陳文茜用食量來反噬它,但事實上,她吃的不是量,是質,是透過儀式感,把自信盛裝在每一星期設定的主題餐具裡,再好整以暇輸入血液靈魂。
特別護士下樓接我到管制病房,一如每一次的相見,酒精槍先掃射消毒全身。我和先生都沒有摘下口罩,拉出一點距離,坐在文茜的床頭。一盞小小的枱燈把病房裝點得很有文藝氣氛;因為免疫系統的侵犯,她眼睛畏光,如果不用眼鏡保護,就必須讓環境的光線,保持一定的柔和度。助理端給我們兩杯茶,有薄荷香氣,她說:「是我家院子栽種的。」
這是在病房面對一個病人進行的一次探病,但是話題一開,就是國際大事,就是文化意涵,就是人生哲思。我如閱讀一場獨映特展,耳朵很忙,心思很忙,想把她的所有知識嫁接下來並不容易。
後來才開始了一些「課」外讀物,諸如她會回答我的俗問:「免疫針治療當然不是一般醫療費用,我的朋友說換作是他,會打不下手。我想這是我們解釋生命的角度不同,像朋友住的是豪宅,換算下來,他們一個廁所空間的坪價就相當於我一年花掉的醫療費,每個人在金錢與生命的關係上,的確會有不同的解釋與選擇。」
進入社會以來,陳文茜的工作酬勞一直是精英等級,所以她有權力、有能力都在做喜歡的事、該做的事,從不曾對任何外力屈服過。「我到四十五歲才買第一棟房子,在這之前,我知道自己會遊走世界,絕不為擁有一棟房子,就必須捆綁在固定的地方。」相對個人經濟收放的過程,陳文茜用最簡單的答案向我確定:「好的領導人一定要有經濟學養,才能掌舵照顧國家的經濟政策。」
護士陸續出現,張羅點滴架,測量她的血壓脈搏,要準備點滴免疫劑輸液了。當醫生進來和陳文茜討論當下狀況時,她可以用所有專用醫學名詞和醫生交談。聽她說話,氣力十足,看她下床,就知道她實在虛弱,需要攙扶。
一切準備就緒,她自己梳理頭髮,再在鏡前擦上口紅,我說:「這樣可以嗎?醫療過程裡口紅和指甲油不都是要卸掉嗎?」她笑我老土,有血氧機觀察,任何時候都可以穿戴整齊,打扮漂亮。她說:「連做手術,我都畫好妝,萬一發生任何事,我都是美美的。」我不認為這是單純的愛美,還包括人生的所有奔赴都無所畏懼。
我們告辭時,她展開雙臂要求擁抱,我過去,握著我的手的她的手,又是如此冰涼,我對自己毫無防備能力的抽涕下淚,她說:「不哭,沒事的。」我們離開時,瞥見一盤草莓已放在床頭,燈光下,紅得美麗。
離開基隆路台大癌醫中心,很奇怪的感覺,只是探病,卻帶給我一種力量。她的聲音盤旋不去:「生活把你逼到了牆角,也要好好過日子。」
陳文茜,我可敬的朋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