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CH
文/林念慈
我許久沒吃「破子」了,記得東山的阿嬤家門口有株破布子樹,每年初夏結實纍纍,光採收就要大半日;破布子有明顯的澀味與黏膩,不能鮮食,摘採後須立即逐粒清洗、熬煮,一半加鹽、花生後壓製成餅,另一半則醃漬入缸。
兩種口味各有擁護者,我個人偏愛油煎破子餅,鹹香下飯,唯一的問題,是猛然咬到堅硬的籽,神魂與牙齒俱裂。阿嬤習慣坐在門檻上吃飯,茫然地看著黃昏,而向晚的天色也正凝視阿嬤,她隨意吐籽,一顆顆像小小的佛珠,也像子彈;父母應公平愛子,但實際上很難眾生平等,對三叔、屘叔而言,阿嬤是佛,對我們來說,那愛裡有些太堅硬的東西,時不時磕著牙。
飯後,我們各自拉一張塑膠椅,圍坐在破布子樹下,但不大交談,像一個神祕的儀式。偶爾有蒼蠅掠過阿嬤的臉,她下意識地撥開,而母親穿著優雅,坐在那裡顯得格格不入,婆媳之間,就連沉默也是場槍林彈雨;我盯著牆上的時鐘,覺得山裡的時間都凝結了,不知何時才能散場睡覺。
大樹無語,身上破爛的老葉恰如抹布,隨時準備進來擦拭殘局。
那棵樹確實很能幹,除了遮蔭、提供食物與集會場所之外,較低矮的枝枒還充當掛勾,吊滿了農具和塑膠袋。我想起《臺灣方志》寫的:「破布子樹,葉似梧桐而小,結實如苦苓子……」在文學裡,梧桐和苦苓都是憂傷的象徵,我有些同情破布子,一生辛勤,不過結些無用的籽。
我們家的故事都和樹有點關係,據說阿公上門提親時,阿嬤窮得衣不蔽體,只好躲到樹上遮羞。後來阿嬤過世,她的葬禮也由破布子樹見證,五月,我仰望著樹上的果實,確定以後不會再有這熟悉的味道了;南風吹得樹葉颯颯作響,而樹下除了生死,還有一個荒謬的權力場,上演著鄉村宮鬥劇。最後一夜,阿嬤所有的兒子都睡著了,只有母親還是那麼得體,安靜地坐在樹下誦經,每顆破子都成了菩提;那一瞬間,或許女人不再為難女人,只在深沉的夜裡彼此成全。
我許久沒回阿嬤家了,聽說老宅被震掉了屋瓦,也震出了裂縫,或許很久很久以前,早已是四分五裂的;破布子樹還在,無人採收,就在門前兀自落果。如今我只能在心頭回味生命的鹹與甘,一邊吐掉記憶裡的糟粕,而牙根生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