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Pexels
文/鼠咪
深夜的急診室是一座浸泡在藥水裡的玻璃牢籠。當我攙扶阿公穿過自動門時,感應器發出短促的嗶聲,像把我們推入某種透明生物的腹腔。鼻腔瞬間溢滿揮發的酒精與未散盡的雨水腥氣,頭頂日光燈在磨石子地上流淌出黏稠的冷光,護理師們的腳印在反光地磚上重疊交錯,像群忙碌的工蜂在蜂巢表面留下分泌物。
阿公扶著我手臂彎腰嘔吐時,隔壁床的簾子突然唰地拉開,護理師推著裝有金屬支架的急救設備衝過去,鞋底在地面磨出尖銳聲響。
「只是吃壞肚子啦。」阿公抹去下巴懸掛的唾液絲,手背浮凸的靜脈爬上點滴針頭,像枯藤纏住銀色螞蟻。我替他拉高滑落的毛毯,瞥見對面家屬摀著臉滑坐在地,指縫滲出嗚咽像壞掉的水龍頭。護士把點滴架移到阿公身旁時,金屬碰撞聲恰好掩去那聲長且平直的電子音。
塑膠簾再度拉攏,阿公的靜脈針頭已經接上透明軟管。葡萄糖水沿著管線緩慢爬誤升,他蜷在窄床上打盹的模樣,像顆被風雨打皺的柿子。我數著點滴墜落的節奏,卻聽見走廊傳來推床輪子輾過地磚的轟隆,某扇門後爆出哭喊的碎片,而護理站始終亮著永不疲憊的白光。
「以前你阿嬤走的時候,急診室也是這味道。」阿公忽然睜眼,枯瘦的手指勾了勾點滴管。他總在這種時刻吐出記憶的絲,彷彿疼痛是通往過去的任意門。
我聽著他說,忽然發現角落的垃圾筒堆滿染血的紗布團,最上層那團正緩緩暈開暗紅水漬。清潔阿姨推著拖把經過,消毒水在地面畫出透明的迷宮,將嘔吐物、血滴與淚痕都攪成混沌的灰。
阿公鼾聲混著點滴聲墜落,我數著他睫毛的顫動頻率,突然聽見廣播喊出某個重複三次的號碼,而那串數字在空氣中結成冰棱,刺穿某個正在崩塌的胸腔。
阿公扶著點滴架走向廁所,拖鞋在地面拖出沙沙的響。護理師遞來藥袋叮囑飲食,我轉頭看那張已換上乾淨床單的空床,晨光正斜斜切過床欄的鐵灰色。阿公揉著肚子嘟囔要吃清粥那刻,救護車的鳴笛聲又從遠方刺破街道。
我們穿過自動門,溼漉漉的柏油路映著朝霞,像條流動的橘紅色血管。急診室的玻璃門在身後緩緩闔起,將所有生與死的嘆息都鎖成標本,等待下個黑夜再次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