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陳牧雨
文/陳牧雨
宋代元豐三年(一○三○)初,蘇東坡被貶黃州途中,經過春風嶺淮南村,看見嶺上盛開的梅花在初春的寒風中搖曳飄零,不禁想到自己當下的處境,心中甚有感觸,因而寫下兩首梅花詩。
其一
春來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間。
一夜東風吹裂石,半隨飛雪度關山。
詩中首先說明了梅花生長在野草與荊棘之間,又遇上足以吹裂岩石的狂風無情摧殘,這樣的景況,有如自身的遭遇令人困窘不堪。不過,幸好還有一半的落花會隨著初春的飛雪飄越過層層難關,不致全部飄落在幽谷流水之中。
其二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
梅花開在如此偏僻的幽谷,當然不會有人來探視,花開時自是寂寞無聊,飄落時更滿懷無限的愁思。東坡的處境似乎也是如此。環顧四周,幸好還有彎彎曲曲的清溪流水,不辭辛勞,一路陪伴著他到黃州。
從這兩首以梅自況的詩,我們似乎可以體會東坡當時鬱悶的心情。然而,命運中最艱難的處境卻接踵而至。
十四年後,東坡被貶謫到更偏遠的惠州。在惠州松風亭前又見到梅花盛開,讓他想起了春風嶺的梅花,賦了三首〈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以述其志。
其一
春風嶺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斷魂。
豈知流落復相見,蠻風蜑雨愁黃昏。
長條半落荔支浦,臥樹獨秀桄榔園。
豈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豔排冬溫。
松風亭下荊棘裡,兩株玉蕊明朝暾。
海南仙雲嬌墮砌,月下縞衣來扣門。
酒醒夢覺起繞樹,妙意有在終無言。
先生獨飲勿歎息,幸有落月窺清樽。
首句,就提及當年春風嶺與梅花邂逅的往事。如今在遙遠南方的羅浮山下,在淒風苦雨的黃昏時刻,再度遇見了曾經為之斷魂的梅花,忍不住互憐身世。同時也想起了趙師雄遇見梅花仙子的羅浮一夢,如同人的一生,很難拿捏究竟是真是幻?
而最後一句,還是表現出東坡的豁達,逆境中總有一些堪可告慰的事。
其二,再用前韻
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
紛紛初疑月桂樹,耿耿獨與參橫昏。
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鶴棲荒園。
天香國豔肯相顧,知我酒熟詩清溫。
蓬萊宮中花鳥使,綠衣倒掛扶桑暾。
抱叢窺我方醉臥,故遣啄木先敲門。
麻姑過君急掃灑,鳥能歌舞花能言。
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黏空樽。
東坡在羅浮山的梅花樹下獨飲,處境是淒涼寂寞的,醉後恍惚之間,梅花仙子似來探訪。酒醒之後空山寂寂四周無人,唯有落下的花瓣黏在已被喝空的酒樽上,真實與虛幻,似乎很難辨別。
其三,花落復次前韻
玉妃謫墮煙雨村,先生作詩與招魂。
人間草木非我對,奔月偶桂成幽昏。
闇香入戶尋短夢,青子綴枝留小園。
披衣連夜喚客飲,雪膚滿地聊相溫。
松明照坐愁不睡,井華入腹清而暾。
先生來年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門。
多情好事餘習氣,惜花未忍都無言。
留連一物吾過矣,笑領百罰空罍樽。
松枝含脂,可燃燒用以代替燭火,稱為「松明」,「井華」則是早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
詩人為花招魂,竟與花魂連夜對飲至清晨。雖已年過六十,但多情好事的習氣仍在,因愛花,所以必須為花賦詩不能沉默無語。但過沉迷於一物不是好現象,所以又笑著自罰百杯。
寫的是詩人的浪漫,寫的也是詩人的豁達,寫的更是詩人的幽默。畢竟拋開惜花又墜入酖酒,兩者一樣都太過留連於一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