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用地圖看會最清楚」，我澎湖朋友陳順序攤開地圖，手指著風櫃青灣很狹窄那一段說：「就是這裡」。

載著我們三位小遊客走南環公路，鎖港、山水、嵵裡，一路要到風櫃尾蛇頭山。曾在澎湖國家風景區管理處任職的他，告訴我們澎湖的故事。

澎湖西南外島，有一玄武岩柱滿布的小島桶盤嶼，台澎海峽一帶洋流特別強勁快速，從前搖櫓船的年代，補給離島物資備極辛苦，然若島民生病，即便東北季風也必得急送馬公就醫，以人力扁舟力搏狂風、險浪、惡洋流，那真是將命交與天的最艱難任務。

馬公灣以金龜頭與蛇頭山的龜蛇雙護衛，形成一馬蹄U的平靜內海，船行於內海，風平浪又靜，桶盤嶼不彎弧繞行海峽，最直最短最安全經由內海抵達馬公的路徑是，越過風櫃里。

是風傳來訊息，浪轉訴心事，是海的子民自有的體貼與成全，風櫃人告訴桶盤人，你們放心，我們會幫忙扛船過陸地，讓你們從內海進馬公，那最窄距離最短的地方，是青灣沙灘。

桶盤有船來囉！風櫃人放下手邊工作，奔跑到海邊，齊力扛起船，越沙灘，過陸地，再置船入海。然後，桶盤人的道謝聲，一次次，一年年，風櫃人站在海邊，一遍遍揮手，一起目視小船搖櫓而去。

現在？機動船早就取代搖櫓船了，但是，風櫃和桶盤自此有了交陪，一直到現在都相互聞問，兩邊溫王殿廟會，對方必派代表親蒞且必定坐主桌上位。陳順序是桶盤的孩子。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松島艦沉船的史事，澎湖朋友高悟晉為我引見澎湖耆老林麟祥。結果我將沉船史事暫擱，凝注另一樁關於交陪的故事。

一九六七年在京都成立的「馬公會」，成員都是日治時期在澎湖居住過或就學過的日本人，其中不少人是在澎湖出生，他們懷念這片出生成長的土地，定期組團與澎湖互訪，來時必定回母校「馬公小學校」（現為馬公市中正國小）。

記憶這東西真奇妙，終一生細而亮明滅牽縈總也不能揮卻的，也許就是小時候盪過的那個大樹下的小鞦韆，那仰頭看你盪高髮全後攏笑顏盡開的友伴的童稚的臉，那上下學要走過的有時陽光有時雨莫名其妙的一條街。

日本馬公會創會會長廣中治郎，出生於馬公市紅木埕（現今朝陽里），曾在澎湖住了十八年，父親當年是鎮守馬公紅毛城彈藥庫軍官，二戰後回去九州。他與家中經營照相館的邵久，國小同窗六年，情誼深厚，一生都保持著聯繫與往來。

劭久去世後，骨灰安置馬公菜園納骨塔，廣中治郎生前就希望能將骨灰與邵久放在一起，兩人能多說說話， 廣中治郎九十八歲辭世，透過日本馬公會駐澎湖特別顧問林麟祥的居間聯繫，家屬得以完成其遺願，將他的分靈從日本帶回馬公伴友長眠。已遷移至台灣本島定居的邵久的後代子孫也表示，父親生前交代過，兩名長者要透過骨灰併放的方式，延續生前友情。

澎湖回來後，我反覆仔細的搜查了「交陪」的意思。

其實，這些年我看既有都是成空，這真是很難當聊天話頭或不容易向人說得清楚的事，偏偏我活得實在興高采又烈：嬤孫、友情、世緣、筆寫不停麥克風前也講不停……矛盾是不相抵的存在，這話已經不那麼淺顯了，何況是讓人明白，就是因為知道短暫就是會消失，所以我的迎赴才會如此華麗而鄭重。

這些年，一年一年來澎湖，安靜來去也是一種愛的方式吧，我站在歷史大海前，讀懂一些潮汐及洋流，這是我一個平凡人幻化短暫，感到自己沒那麼渺小的方法。而世上有個令人感到安全的地方可以從家抽離片刻去當廢仔閒人，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也什麼都可以的去混去晃，去做自己很喜歡也很拿手的事，這是一件多麼幸運美好的事。

二○二○冬天，東北季風中的這一趟澎湖去來，我眼中一向的七月璀璨花火澎湖起了不同：一派寬寬靜靜的質氣，天仍藍，風疾，雲快走，銀合歡戢刺枯枝是視野的天際線，我心想，牡蠣灰、老咕灰會不會才該是澎湖的本色？還有那曠野的枯草黃。是陳順序說的：「澎湖最美是冬天。」他還追加一句：「澎湖有兩位最好的雕刻家。一是風，一是浪。」

起不同的，還有我友情的認知。一向我比較認為「沉船的海面也是靜靜的記得」，比較認為，讓日久見人心就可以，比較自知無能做到周全那就別靠太近。

但這次，煩擾澎湖朋友許多，離別前夕，我面對一桌豐美的友的盛筵，極簡一句轉化為最恰當到位的話語，就是告訴眼前我澎湖的朋友們：

「我來澎湖十幾次了，從來沒想在澎湖交朋友，我只是想寫。」我沒更大聲或更小聲，真心說話或說真心話的時候，語調怎麼都平平平平到讓四周的空氣反而空靜一下，剛好就讓話在空中被聽得分外清楚，我繼續說：「這次，我想要和你們這些澎湖朋友，相交陪。」

交陪，是要有來有往。要持續不斷。要深交情。但網站字典絕對沒收，我怎麼用功也查不到的，應該是座中朋友弟仔說的這句吧，他說：

「交陪是平起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