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速寫】專職寫作

文╱林薇晨 |2020.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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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薇晨

多年以來,我已習於靜靜在鍵盤上製作一件作品,定期寄給報社的編輯。發送電子郵件。接收電子郵件。訊息穿梭在無數虛擬的書信及其附加檔案之間,似乎彈指就能抵達光年以外。文字沒有重量。不知何時我忽然領悟到這個道理。文字沒有重量。只有在觸摸到副刊回贈的剪報之際,我會確切感覺到那油墨,印在灰撲撲的紙張上,一毫克有一毫克的沉甸甸。在這個講求輕薄短小的時代,寫作的意義之於時代也跟著微縮了。

日前偶然看到一個日本電視節目的調查活動,訪問著行人:「什麼時候你是最快樂的?」行人多半皺眉支吾,關於快樂的事情竟要一段時間方能想及。不是因為太多快樂可以挑選了的緣故。行人踟躕於他們稀少的快樂,彷彿不過是搪塞,「大概是搓揉貓咪粉紅溫暖的肉球吧」,「最近一次是上個月吃到抹茶生乳酪蛋糕」,「除了看見存摺的數目愈來愈大沒有其他了」。我默默詢問自己什麼時候是最快樂的。寫出一篇文章,並且潤改完成的瞬間,稿子上的每個文字都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不可變更,不可取代,那樣的快樂是無與倫比的。

然而,離開學校,專職寫作的生活過了一年,有時我也疑惑是否能夠再繼續這樣過下去。因為旁人對於我的疑惑多於我對於自己的信念,遂令這些信念也一點一點無聲了起來。我變得非常沉默,在面對來自周圍的質問之際,總是不知如何為自己的選擇辯解——即使回答了,也還是要被歸類於辯解。他們問:你不缺錢嗎。他們問:你不缺題材嗎。好像只要有個正職工作就可以同時賺進很多錢與題材一般。我說:缺錢當然總是缺的,我並不否認錢的可愛。也說:題材當然也總是缺的,如果寫作是我一輩子的工作,題材形形色色是最好不過。可是現在,我並不感到缺乏。

「現在你並不感到缺乏不代表以後你就不會缺乏,等到你發現自己的缺乏的時候,一切就來不及了。」遠方傳來這樣的聲音,幾乎是來自未來的一則箴言。好像旁人都紛紛去過了未來,預見以後的敘事,只有我一人還痴痴在此鋪排著縹緲的幻想。然而他們永遠也不會曉得,對於作為工作的寫作我始終比誰都更要嚴肅。當代寫作的矛盾之一在於:為了能夠寫作,往往必須進行一些寫作之外的事務。這意思似乎是:為了成為自己,有時就要暫時不當自己。

儘管如此,開始找工作以後,我驚覺專職寫作在許多人眼中並不能算是一份工作。沒有公司名稱的履歷只是一紙空白的履歷,而我似乎是心甘情願任由自己浪費時間。在面談的小辦公室,小會客室,戴著口罩的主管高層只是一張一張沒有表情的臉譜,流露著他們的眼神,悲憫的,訝然的,微諷的,睫毛一眨就是一次頷首,不眨就是不置可否。後來我從這些眼神裡學到的一件事情就是:工作的定義不是什麼賦予你尊嚴,而是什麼賦予你頭銜。是一張四四方方的名片把人撐持得有頭有臉。

什麼也不想去想的時候,我癱瘓在沙發上發呆,發一整個下午的呆,無所事事。生活是一根銳利的針,日復一日旋轉著,而我練習在這樣的針尖上站立,平衡,刺出了腳底的血漬,卻仍認為自己尚有跳舞之必要。說到底,一切涉及創造的職業在他人眼中至多就是娛樂性質的才藝,人人交換著自己的特長,取悅彼此。無論寫作作為我的正職或副業,生活都不會改變它傷人的本質。他們問:日日寫作你不覺得孤寂嗎。我始終感覺這個問題非常奇異,因為它的預設是,除了寫作以外的工作就能夠避免孤寂,而避免孤寂是重要的。我只說:與其說寫作是孤寂的,不如說寫作是我在孤寂的時候還能獨立完成的一件事情,因而令我忘卻孤寂了。

然後,在新的一天,也還是要繼續打直自己的脊梁,直得像一本老書的書背。無論是誰來翻閱我,我都無法提供他們想要的答案,可是在那字裡行間,或許也會有他們願意姑且瀏覽的風景。你快樂嗎?你快樂嗎?十指的指尖在鍵盤上,敲門也似敲著,其實我不過是想要在文字裡面尋求一個藏身的場所。

即使端坐在桌子前方,寫作的人終究都不免有一種連滾帶爬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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