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23RF
文/辛夷
那些粗糙與繭痕,是歲月的筆,是愛的刻痕。這不是一段關於勞作的故事,而是一段關於愛、堅韌與傳承的記憶。
從小我就羨慕同學擁有纖纖玉手,也明白那樣綿柔細緻的手,不會長在我這種孩子身上。家中姐弟眾多,五個孩子嗷嗷待哺,身為長女的我,自小便跟著媽媽做家庭代工。在那個「客廳即工廠」的年代,我們總有做不完的手工活:剪皮包車縫線、穿複雜的鞋帶、黏上裝飾用的扣子……樣樣都離不開雙手。小小年紀,我就拿著小剪刀剪線頭,拇指與食指長年摩擦,厚繭如影隨形,早成為指頭的一部分,甚至因過度使用而有些變形。
爸爸在自己開店前,一直在叔公的蜜餞工廠做事。為了貼補家用,他常駕駛工廠的搬運車載回好幾袋的半成品化應子,那是尚未去核的鹽漬李子,我們的工作就是剝開中心果肉、去核。長時間接觸粗鹽,我的手指變得乾澀皺縮,彷彿一顆脫水的梅子。
比粗鹽還粗的手,成了我的標記。有一次,班上坐我旁邊的男同學驚訝地看著我那雙手,問:「這真的是女孩子的手嗎?」他自己則是一雙白皙柔細的手,令我又羨又自卑。從那刻起,我便羞於展示自己的手,總藏在裙子後,深怕再被取笑。
班上不少女孩學鋼琴,彈琴的手天生修長柔軟,與我這雙做工的手形成鮮明對比。儘管自卑,我從不因家貧而感到羞恥,因為我知道,那是我應該分擔的事,爸媽比我們更辛苦,為了五個孩子,他們幾乎沒有休息時間。媽媽得四處找代工,爸爸則日夜操勞,我們雖然沒有富足的物質,卻擁有滿滿的愛,那就是最大的財富。
而爸爸、媽媽的手布滿了更長久累積下來的滄桑。
爸爸長年在蜜餞工廠接觸化學藥劑,手掌被染成深紅色,有一股蜜餞的氣味。讀到蕭紅〈手〉裡那句:「唉呀!那殺人的手!」時,我不禁鼻酸。那雙紅紅的、帶著化學味的手,就是我的父親,那是他辛勞一生的痕跡。媽媽的手也不例外。她的手本來修長,但因長年做手工、煮飯、剝龍眼,每根手指布滿厚繭,冬天碰水會刺痛,她卻不曾喊苦,這樣的母愛,是何等深沉?
從小,我便愛畫仕女圖,並不是因為特別喜歡,而是因為仕女圖的手腳可以藏起來,不必面對自己那雙粗糙的手。後來在高中美術課學素描,老師要我們畫自己的手,我不得不照著鏡子練習,畫著畫著,竟發現自己的手也有獨特的美感。雖不纖細,卻有著力度與生命力,自此以後,我不再討厭自己的手。
如今,我的女兒有一雙修長的手。白皙細緻,不似我這雙浮著青筋、布滿繭痕的粗糙之手,那是一雙有福氣的手。她是媽媽最疼愛的孫女︱︱那個早產、體弱的小女嬰,曾被外婆憂心地捧在掌心,邊落淚邊念叨著不知何時才能養大的孩子,如今,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學生了。
我高興的是,終於她能擁有一雙我和母親可望而不可及的纖纖玉手。
媽,您看見了嗎?這些年,您那雙滿是粗繭的手,終於開出一朵花。那花,柔軟、堅實,安靜綻放在時光深處,也永遠在我們的未來繼續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