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沉

文/石德華 |2025.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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堡體圓高壁厚的外埔防空機槍堡 圖/石德華
盈盈綠意水田裡的變電所 圖/石德華
挨近民宅的番婆村機槍堡 圖/石德華

文/石德華


二個防空機槍堡。
二個通信指揮所。
一個未完成的維修棚基地。
一個變電所。

車程跨越大肚溪、深入阡陌小徑的彰化鄉園、只剩半個下午的時間、只有些文獻上零星的戰爭遺跡概念,這樣的一隻青瞑牛採訪人,當被受訪人清單似告知本鄉有這些戰爭遺構時,那簡直是挖到寶的天大好感覺。

「當年臺灣有數十座大小不一的飛行場,而被稱為『不沉的空母』(航空母艦)」,受訪人彰化縣福興鄉番婆社區發展協會前任理事長林朝榮先生這樣告訴我們。



上午,先由朋友嫣玲的爸爸梁銘勳老師帶著去看的是彰化縣福興鄉外埔村大興國小附近的防空機槍堡。嫣玲爸爸是大興國小退休老師。

《戰火風雨復大興‧鐘水獺校長回憶錄》書中記載,民國三十二年日軍於大興國小西北方創設日軍飛機場。這座機場,美軍稱為鹿港東南機場,日本文獻稱為彰化飛行場,通稱外埔機場。美軍地圖還誤將大興國校標註為軍營房。而另有一鹿港著陸場則位於今天后宮附近。

為建機場強迫徵收二百多甲土地、遷挖祖先墳、各鄉各村派公工、民工……,這已然是一段暗黑歷史,民國三十三年十月十二日,美軍對臺灣展開六天的「臺灣近海航空戰」,亦即知名的「臺灣沖航空戰」行動之一,外埔機場一帶村里慘遭空襲,損失非常嚴重,大興國小被波及,因此曾分為二校區上課。

嫣玲爸爸帶我們經過春天秧苗青綠的水田,綠樹垂枝的圳塘,外埔機槍堡就矗立在青青水田邊。

堡體圓高壁厚、窗方而小,那窗孔叫「槍眼」,架機槍掃射用的。下午林朝容理事長話語中的一小句,剛好是最好的箋注﹕「打傘兵的,那時候,日軍最怕的就是美軍登陸。」



二○○八年,有一則地方采風的新聞,用的兩張照片就是以外埔機槍堡為背景。青禾約莫是現在的兩倍高,有個橘衫身影站在田間,手持一串佛珠,別頭遙望雲天,另一張照片,他蹲在禾間田埂上,以小鏟子挖泥土入盒。

他是來自日本的佐藤充孝,來到臺灣鄉間尋找六十二年前,他的大伯父佐藤勉殉國的舊地。佐藤勉,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一日,陣亡。

二戰倖存的特攻隊員小杉久彌是佐藤勉的同袍,他們以「特別操縱見習士官」身分被分發到臺灣,服役於彰化飛行場,接受戰鬥機飛行員訓練。《二戰‧學徒兵‧飛行場——特攻隊員小杉久彌的臺灣烽火青春》書中,記錄了佐藤勉遭到追擊陣亡的全部過程:

「……海面上空的雲層裡突然出現兩架美國陸軍航空軍的P-47雷霆式戰鬥機(Thunderbolt),從後上方接近並交替襲擊。當時因為飛機才剛起飛,根本還來不及採取任何行動,就在距離彰化飛行場西南方數公里的員林聚落上空,因引擎中彈而墜落,佐藤見習士官壯烈陣亡。……」

同一時間,彰化飛行場上空另有二架戰鬥機在進行訓練,小杉久彌在書上寫著,當時他們的戰鬥機是一線戰場汰換下來再經過維修的飛機,並沒有配備武力,因此佐藤勉遭遇敵機追擊無法還擊,但他引敵機遠離彰化飛行場,讓二位同袍得以逃過死劫。遇難前一天,佐藤勉才剛晉升少尉,後追授陸軍中尉。

當年四十七部隊長永岡良一寫了一封長信給佐藤勉的家人,詳述殉國經過,但無法尋得佐藤勉的屍首,也找不到當時失事的飛機殘骸,終戰後,佐藤勉入靖國神社,這麼多年來,佐藤家人只能前往神社祭拜。

而我想,世上最足以告慰佐藤勉中尉的,當然會是那盒鏟自彰化飛行場的泥土,那泥土,看見過他最熟悉的起飛時那個角度的藍天,明白他的青春、汗水與笑容,那泥土才是他和家人最具體最深情的牽連與繫念。

記者問佐藤充孝,他向伯父說了什麼?佐藤充孝說「願伯父的魂安息」,「告訴伯父,家人們好想他﹗」



小杉久彌(一九二二─二○二一)在戰時常被戰友說「你真是個運氣不好的傢伙」,卻在戰後出席戰友會時常被說「你真的是個運氣極好的人」,而小杉久彌自己是這樣說的﹕「然而究竟是好是壞,如今回想起來,總是讓我心情複雜。」

《二戰‧學徒兵‧飛行場——特攻隊員小杉久彌的臺灣烽火青春》一書,經由日本、臺灣二地學者、譯者多人多方努力,二○二二年由魚籃文化有限公司出版。

其中的「軍旅足跡」採編年紀事(一九四三─一九四六),清楚得見小杉久彌讀大學時入伍,一九四四年七月到臺灣,十月中旬彰化飛行場一‧五個月,十二月中旬再返回彰化飛行場四個月,一九四五年三月編入誠百十四特別攻擊隊……

「自殺攻擊必要論」之下,日本陸、海軍都積極建置「特別攻擊隊」,首支航空「特別攻擊隊」,是屬於海軍的「神風」,但「神風」並不是海軍唯一的特攻隊,陸軍也有「萬嶽隊」和「萬朵隊」,而在臺灣的陸軍特別攻擊飛行隊,都是以數字做為編隊名稱。

一九四五年三月二十一日,小杉久彌因發燒隔離於醫務所,兩天後再轉送臺中陸軍病院,途中知悉自己被編入特攻隊十五位成員之一。在當時,戰敗威脅下的日軍軍團規畫「必須以激烈的『特攻』(自殺機)突擊,來阻止敵人的登陸船隊」,而「除了將現有的飛機與仍在訓練過程中沒有經驗的飛行員結合起來進行自殺式襲擊,沒有其他辦法」。

是否該主動中止住院?就醫途中,醫護兵察覺小杉久彌的不安,安撫他說﹕「聽說只要還有飛機可以飛,特攻隊就會持續出動執行任務,所以不用急著去送死喔。」

住院半個月,高燒退了,小杉久彌申請出院,軍醫笑著說﹕「如果現在出院歸隊,大概會立刻被下令出動去特攻,不需要急急忙忙出院啦。」就駁回了申請。

然後,「軍旅足跡」中,對我們而言堪稱是神佛化了的,對小杉久彌而言卻是幸運與不幸交揉的「心情複雜的」一九四五年編年紀事如下﹕

五月二十二日,擔任特攻隊誘導機任務,自臺中飛行場起飛。因特攻機引擎異常,任務取消。

五月二十三日,擔任特攻隊誘導機任務,自臺中飛行場起飛。因特攻機油壓系統異常,任務取消。

五月三十一日,擔任特攻隊誘導機任務,自臺中飛行場起飛。因雲層密布,特攻機失聯,任務取消。

……

特攻隊誘導機的任務,除了誘導與戰果回報,同樣也要執行自殺特攻。「任務取消」四字,彷若神諭,經歷這般不可思議的九死一生,六月五日,小杉久彌歸建原部隊,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發布停戰詔書。一九四六,三月四日,小杉久彌平安回到東京的家。

站過切口,最知鋒利,戰爭、死亡、宿命、質疑、承擔、反思……,小杉久彌在書上給了我們對生命最真切深刻的看見﹕「身為被下令出擊要衝向沖繩海洋、燃盡生命的年輕飛行員,烙印在心中的苦痛是畢生永遠揮之不去的痛﹗」「我不願再多想,過去這兩年三個多月以來,自己如何過著一直被國家擺布的日子,既然活了這麼久,也平安度過了戰爭,那麼就正向積極的活下去吧。」



春天的中臺灣田園,苗禾青到人們的眸子都漾青,近黃昏時候,一整個天地都是鏘的出聲音的夕照金。

半個下午,我們跟隨著林朝榮先生,逐一看見了挨在民宅旁的另一個番婆防空機槍堡。

看見大樹披覆,內部通道呈「之」字形,因沒屋頂而被村民稱為「無頭厝仔」的二處通信指揮所。

看見永遠站在時光的某個封印結界不前不退,未完成的一個維修棚基地。

看見盈盈綠意水田裡的一抹小小獨立的磚紅。那是一個變電所。

無論視覺或心情,這些景象都讓我在邏輯的連結上,有一點不太可言說的微妙感,腦中不時會跳跳閃閃﹕田園與機場、禾青與烽火、建造與毀滅、青春與死亡……。都說物質也會潰縮,八十幾年來,這些戰爭遺跡一直站在田園裡,不移、不語、不藏、不沈,樹都老了,蔓藤張得更密實了,稻禾一季季,那機槍堡、紅磚屋被陽光晒過、被雨水淋過,氣味有改變過嗎?若有話待說,那,他們會說些什麼?

或者,我們全該臣服的就是時光本身吧。時光既會讓已發生的所有盡成昨,也總能以不同的形式,讓已發生的,不會真正消失﹕那些文字、藝術、故事、傳說、記憶……。

以及地表上人類活動過的遺跡或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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