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的春天,木蘭盛放。圖/葉含氤
紐約的春天,木蘭盛放。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春日繁花,我最喜木蘭,她有一種持重,一種溫柔,一種恪守,一種大慶,一種敞朗,一種全無小家子氣的昂挺之色……
春天的紐約,有時高溫如夏,有時低溫若冬,跌宕在兩端,找不到適意的平衡。各種花樹就在這樣還沒有穩定持平的氣溫中綻放。
花是從南方逐漸開上來的。四月初,我在華盛頓特區看了一場盛放,有櫻花,有榆樹,到了中旬,花季主場換成紐約。在紐約,我看到的第一棵花樹,是我住的這棟樓右側相隔兩戶的鄰居後院,那樹枝幹魁偉,那花滿目明媚。
是我在廚房無意的一瞥,以為是錯覺,定眼一看,是一樹花啊!我打開窗,將頭探出窗外,看見團簇的紫紅爛漫撲面,確認是棵木蘭,更是驚喜。那是我最喜歡的花。說喜歡似乎不甚準確,應該說:那是我神往的花。我只在照片裡看過,並沒有親眼看過她大開大放的模樣。從沒想過,她竟離我如此近。
木蘭的花期比櫻花早一兩星期。前幾年常在網路上看見西安的木蘭開了,南京的木蘭開了……每每看到別人貼出照片,我都有「好想去看花」的衝動,卻也一直沒有成行,因為明白天象難測,花期難料,這種大自然景象總有變因,非我輩能掌握。台北有些公園也有木蘭,但花開零星,沒有數大為美的氣概凌雲。也許是風土不合吧!
我在數年前寫過〈辛夷〉這篇文章,說了我對辛夷的印象,坊間習稱辛夷為木蘭,在此我從善如流。
前一周,我到紐約法拉盛,與一位朋友約了吃飯。我提早十分鐘抵達,看見餐廳附近有座老教堂,高高的尖塔,磚紅色的牆面,旁邊有花色幾許。我走了過去,看見兩株木蘭,一株是巍峨高挑的紫紅色,一株是低平近人的淡粉黃,似是一老一少分立教堂兩側。我拿著手機,找了好幾個角度拍照,但總拍不好,要嘛樹過高,要嘛花色夾雜在路邊招牌與擁擠建築裡,顯得紛亂。那株紫紅木蘭花下有賣衣服賣水果的攤販,路人在攤前停下來翻翻商品,又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小孩穿著羽絨服,一面奔跑,一面手拿玩具回頭對家人叫喊著。他們不像我立於樹下向上凝望,想是對眼前的木蘭習以為常了。這裡的木蘭,全無王維〈辛夷塢〉溪澗邊寧靜自在的清澈感,反倒顯出尋常人間煙火味,卻也是一種俗世中的清雅。
紐約的花樹在隨處可見的路邊街角,不需特別去找。最常見的花是白色的,可能是櫻花,也可能是李花梨花或其他。她高我矮,只能仰望,看不到花瓣的樣子,故而分辨不得她的名字。但即便不知其名又如何?無損花樹燦爛的美。於是我外出時常常走過一棵又一棵的綻放。
起初見到花樹,總會讓人眼前一亮,會有「啊!花開了」的喜氣洋洋,可是當這樣的花樹時時在眼前出現時,就成為常態。常態也意味著乍見的雀躍,漸趨於平淡,這種情緒的轉換,讓人想起納蘭性德的詞句:「人生若只如初見」。
初見,帶著驚奇,帶著盈滿,帶著喜悅,甚至歡騰若狂,就像一顆石子落入靜謐的湖泊,激起水花,浮蕩起不停往外擴散的層層漣漪。人會感覺此時此刻真好,想擁有或記住這個剎那。可是當後來初見,成了再見,成了日日見的時候,初時的悅然,逐漸茫然,逐漸如常,逐漸習慣,最終免不了步入褪色與淡漠,荒蕪與枯槁。其實又何止是對花?人間多少感情也是這樣?由濃烈轉淡薄,由深沉轉輕淺,就像漣漪最外圈的無波無瀾,再也激蕩不出明亮。初見時的銘心相悅,猶如手裡的細沙,不論如何謹慎,如何緊握,終也嚴守不了。
但即便緊握不住,我還是想記住,想攜一片碧漪,關於那些讓我心動的人與物,哪怕時已過,境已遷,但記憶卻似款曲縈繞迴旋。若再說起花色盎然的時節,若再碰觸愛情初始年月,我依然可以告訴人們,他們在我眼前,曾擁有了世間所有的光。
木蘭花謝後櫻花盛放,天時流轉,兩者接力似的點綴著大地。春日繁花,我最喜木蘭,她有一種持重,一種溫柔,一種恪守,一種大慶,一種敞朗,一種全無小家子氣的昂挺之色。大大方方地昭示著:「我愛這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