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台灣城市很迷人的空間之一，我想會是廟埕、廟口。一直到現在都是。然而，由於是主要的公共空間，寺廟扮演的功能通常又超越了拜拜與求神。

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以小說的形式，寫實的筆法，寫下一樁弱者覺悟後集結力量對抗強權的〈善訟的人的故事〉，觀音亭廟口在篇章中，不僅貫串情節提供場景，故事第一場面之後，主角林先生的棲身之所，直接就從觀音亭拉開序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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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對話的人，一個當然是林先生，一個是和尚，地點是觀音亭的禪房裡。

觀音亭，恰在市街的中心，觀音亭口又是這縣城第一鬧熱的所在；就這個觀音亭也成為小市集。由廟的三穿進入兩廊去，兩邊排滿了賣點心的擔頭，「鹹甜飽巧」，各樣皆備，中庭是恰好的講古場；嘆服孔明的，同情宋江的，讚揚黃天霸的，婉惜白玉堂的等等的人，常擠滿在幾條椅條上；大殿頂又被相命先生的棹仔把兩邊占據去，而且觀音佛祖又是萬家信奉的神，所以不論年節，是長年鬧熱的地方。

吃食、說書、命理、祈願、信仰，這段文字兼及庶民生活的物質日常與精神紋理，生動記下熱絡活氣的浮生之圖。

興建開化寺時，當地已有民家聚居，所以開化寺是座落民屋之間的「街屋式廟宇」，寬面只有一間房屋的寬度，是前院（天井）、正殿、後院（天井）、後殿，二進二院加二耳房的格局，幾經戰亂與翻修。「 三穿（川）進入兩廊去」，指正殿前的前院和兩邊廊道。然後，賴和的筆，就走向後殿﹕

後殿雖然也熱鬧，卻與前面有些不同，來的多是有閒工夫的人，多屬於有識階級，也多是有些年歲的人，走厭了妓寮酒館，來這清淨的地方，飲著由四方施捨來的清茶，談論那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而且四城門五福戶的總理，有事情要相議，也總是在這所在，就是比現時的市衙更有權威的自治團體──所謂鄉董局也設在這所在，所以這地方的閒談，世人是認為重大的議論，這所在的批評，世間就看做是非的標準。

是閒話的集散、是非的標準、輿論的中心，一所位於鬧街中心寺廟的公共功能，於此畢現，對有些人而言，或者無形中更是思想的發端或是決定的力點。後來，林先生因幫窮百姓們控訴有錢地主志舍，和幾個主要人物都被官府收押，百姓們為解救他們而群策群力﹕

這喊聲由觀音亭口喊起，到縣衙口已經是聚了好幾百人。

便走進觀音亭內，去講究和縣大老爺計較的方法。

隔日不單是城市的人，村莊的窮百姓也成群結隊集到觀音亭來，這條街直連到衙門口，盡被人塞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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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傳達信念價值，文學為地理作誌，為歷史刻記，時光無止盡漫漫淌流即逝，文學常可以為人留住一個可回眸凝注的，眼神遲遲不肯相離的，願意去理解的點，叫做過往。

去到一個地方，要先去見當地最重要人物，稱作「拜碼頭」，從另一種角度來看，我會認為，想要了解彰化城的常民文化，或者純粹只走小城人文觀光，或者偶而你也想學一點廟宇的建築構建美藝，那麼，來到彰化城，你該拜的碼頭，我說，是開化寺觀音亭。

李乾朗教授導覽時，形容開化寺觀音亭是﹕「蛋黃中的蛋黃」，我認為，不僅是城市中心地理環境而已，古文物、建築、美學無一不是。我看開化寺觀音亭，結構四平八穩，用柱緊湊，棟架紮實，各種雕飾繁複古雅。彰化設縣的第二年，此寺就建成，「開化」寺名，本身就有「開彰化第一寺院」的意涵。

廟裡有乾隆、道光、同治年間的古匾、古對聯都屬極珍貴重要的文物。正殿十八羅漢下的裙堵，用的是大正九年（一九二○）台灣才引進的日本馬約利卡磁磚，見證建築裝飾材的歷史。李乾朗教授說，觀音亭正殿棟架三通五瓜，後殿二通三瓜，顯得主次有序、次第分明，而廟裡繪飾的仙鶴、鳳凰為女性為主神的廟宇，多添加了秀雅的文氣。

我個人極喜歡梁桁雀替，龍首魚身的鰲魚，有的威猛大氣，有的活潑討喜，用來鞏固穩定的小構件，呈現得如此精緻而傳神。

我數一喜歡的，還是開化寺第一地標，山川殿白牆葫蘆山門。這是日治時代市街改正，拓寬中華路打掉原三川殿後的重建。葫蘆山門，不僅造型獨特，以諧音、在一個城市的中心散發福氣，以意義，為生民收妖伏魔。整體上，葫蘆山門牆肩、門額、對聯、石獅兼具，與分別刻有春茶花、夏荷花、秋菊花、冬牡丹象徵四季安好的四個門枕石（乞丐石），一起坦敞敞亮登登的矗立在鬧市人間，還帶著韋馱護法、伽藍護法二位門神一起顧寺護鄉愛民。

我從民眾PO上網的導覽小影片，看見李乾朗教授提醒大家，注意看韋馱尊者手上那把金剛杵有沒有插在地上？插地，意味本寺不提供掛單。

佛門小常識，門神韋馱護法金剛杵靠在肩上，表示寺廟願意接受外來僧人三天以上長期掛單，兩手合掌將金剛杵橫置兩臂中，表示接受僧人掛單一天，立杵於地，表示寺廟不接受外來僧人掛單。

二○○四年觀音亭後方增設禮佛堂，頂樓安置一尊八公尺高的觀音像，從民族路一路走向觀音亭，背景著樓宇、山影、天空，開闊了整體觀音亭視覺的層次感。

開化寺觀音亭主祀觀世音菩薩，旁祀十八羅漢，後殿有文昌帝君、三官大帝、註生娘娘、福德正神，以及全台少見的痘公痘婆。左右廂房供養地藏王菩薩、城隍爺，及大施主的長生祿位。

清朝時，彰化城天花疫情肆虐，傳聞有一對夫妻為人們治癒過天花，後來，夫妻二人飄然無蹤，人們心懷感念，痘公痘婆遂因應而生。現在痘公痘婆已經成為全台聞名的「醫美之神」，不僅治青春痘，有關貌美種種甚且旁衍到愛情婚姻，大家都來祈求，桌上的供品擺滿化妝品、保養品。

愛美成風。而一座老城，很美的地方，應該是老街、老樹、古廟、古事，那一群人在同一空間共同經歷過的可為不可為的悲歡世事；一座老城，很美的應該是，許多很年輕的人都願意被老故事託付著新的體會，感受到不同的心跳；其實，一座老城，最美的地方，就是老城本身。

（本文節錄自《半線走讀散步策﹕走走彰化三○○邑》‧晨星出版社十一月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