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山水

文/石德華 |202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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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右一作者父親。圖/典藏台灣網站

文/石德華

和崇建、千薰約著在惠中寺蔬食滴水坊用餐,覺居法師看見我們,過來與我們說說話。

座中的輕鬆聊天裡竟也有著很自然的開示。

千薰提到家族書寫,我腦中閃過典藏台灣網站,有一張第八屆台灣省運動會男子排球賽亞軍高雄縣代表隊的球員合照,蹲在前排最右的,二十七歲的父親,一垛整齊的牙齒,笑容飛揚(上圖)。民國四十二年,我出生前二年。

民國四十二年,鹿窟事件剛發生不久,西螺大橋剛通車,大陳島軍民還未撤退來台,這些是我上網查得到的,但我並不知道,父親認識了母親沒,或者他們結婚了沒?

多久了,我的書寫裡沒有父親。父親生前並未交代身世,隨軍來台,孑然一身,娶了通霄海邊漁村的美麗女孩,在優秀軍官轉職校園當教官的號召下,我和二個弟弟於焉在公教家庭成長,從不曾富裕,也沒有太大的匱乏。

我二、三歲的童年照片,抱皮球、盪鞦韆、被父母親載在腳踏車上,有著台中商職(今台中科技大學)校園、台中公園湖心亭的背景,這應該是經過戰亂撤退千里離鄉的父親,為了安頓妥妻兒,選擇放棄軍中升遷進入校園當教官,在異鄉最初起的心安。

朋友黃紫英醫生也是外省第二代,她在一場音樂會說了她父親的故事,她記憶中,自己年少時,父親為家人下廚時,口中會哼著〈綠島小夜曲〉,長大後她逐漸明白,那就是一個流離顛沛過的人,感到幸福的時刻。當天的表演,紫英醫生用小喇叭獨奏了一曲〈綠島小夜曲〉。

有個黃昏,一位陌生人送來爺爺的遺物,一幀軍裝照片、一枚勳章、一把配刀,東西攤在地,父親向著台灣海峽的方向,跪地痛哭。爺爺是撤退時殿後的部隊,被俘殉國。

記憶裡還有除夕年夜飯前的黃昏,父親蹲在家門口,在小鋁盆裡獨自燒紙錢的身影。

解嚴後,父親和老家聯繫上了,家人都不知詳情,很快的父親的阿爾茲海默降臨,包含時空在內所有的裂解錯置一一展開,記得父親曾不只一次用哭腔說他看見自己家鄉的父親、母親、長輩,當時我們都只當作是病,沒有人知道這或許就是父親潛在內心暗礁悠悠經年千噚之下的心事。

我們不明就裡不知要問,父親在當時因病也沒任何能力道敘原由。一直到我整理父親遺物,發現自湖南故鄉新寧及長沙的二封來信,才拼圖似的小小還原了父親的身世。

那幀黃昏送來的遺照,著軍裝的石姓爺爺,是父親的祖母改嫁所生的父親的叔叔,父親跟著他隨部隊離鄉在外,歲月多災、兵燹凶危,父親就跟著叔叔改名換姓了。

那年,我丈夫的病情平穩,陪著我循著堂妹金雲家鄉來的那封信,我揹著父親的遺照,送離家未歸的父親回湖南新寧清江橋。

有位老人家聞訊前來,他是陳氏宗族的長老,他對我說,父親從前帶兵經過,下令「不得擾民」,令他印象十分深刻。他希望我和弟弟還歸本姓。

但台灣海峽的海汛多麼複雜,不僅隔開空間、政權、歷史詮釋權、天倫,尚且拉帶出一大段時間,讓個人的生命小宇宙自行運轉定型,我和弟弟終究沒改回原姓,但我們的名字有寫進族譜,我身邊收藏了一本《潁川扶彝陳氏族譜》。

老家在田畝邊的小小高地上,中間是正廳的瓦屋平房,門埕邊有一棵老樹。金雲堂妹指著樹下說﹕「這是我爸和你爸從小一起玩耍一起長大的地方」,回頭指向正廳門扉後,「奶奶坐在那兒,一想起你父親就『兒啊,兒啊』的聲聲呼喚」。

我專程要送父親遺照返鄉的,金雲也將照片放在正廳靠牆面門的正中央,離開時,我竟然捨不得將父親遺照獨自留下,內心躊躇腳步遲遲,丈夫提醒我拿兩個銅板擲地跋杯,爸,你要留下來嗎?連三聖杯!

金雲和妹夫送我們離去,細雨淒迷雰霏,走在田埂的我一步三回首,回望父親出生、長大、離家就沒回來的老屋,細雨轉滂沱,天地一片潮溼朦朧。

我忙不迭拿出相機拍下田園大樹老家的形影。堂妹似乎感受到我的心情,說:「別拍了,就再回來麼!」我眼裡一熱,雨落個不停,天地朦朦朧朧,再也看不清這片山水。

回台後,生命轉折等著我,這段帶著父親遺照回鄉的經歷,就一直是未竟的殘稿,其中有一句寫的是「這是父親的山水……」,而「就再回來麼!」這一事,也成了未竟的殘稿。

父親的遺像還放在老家的正廳嗎?他一生都用什麼方式處理鄉愁?他不提往事不交代過去是因為不必驚動眼下的平穩安定嗎?他的遺物中有一紙張,筆畫不穩,「慶」字寫不全,應該是生病初期的手稿,他在紙上寫著幾個字﹕「錫慶哥,謝謝你照顧父母,向大家問好」。「照顧父母」、「大家」,這幾個字勾勒出四十餘年最深邃沉甸的千言萬語,這是父親生命中起初選擇不言告後來無能告訴的最簡單與千萬鈞。

我一直記得暮色的氣味,微焦溫熱的暖烘感。女兒稚齡時,有時我會牽著她在娘家門口,等著下班的父親從路的那頭走向我們,夕照彤雲在他背後潑灑滿天,父親腳步不停看向我們笑逐顏開,身影在餘暉暮色中逐漸清晰,我都聞到夕陽的光度調和瀝青馬路的餘熱所散發出的暮色的氣味,黃昏回家的氣味。

年輕的法官作家翁禎翊是這樣一語道破我歷經年所的這分嗅覺的﹕「氣味的意義,從來都是與某些時刻、某些在乎、某些慎重有了連結,然後才被人所賦予。」

父親會想起那大樹、那兩扇木製廳門、廳門前的泥地廳門後的角落、那從田畝看過去土壟高地上的瓦屋……?他記取的會是什麼味道?啊,父親的山水。

空白太多,我只能拼湊細碎,寫不成關於父親的家族書寫。

座中不知是談到哪個話題,覺居法師說了句﹕「每個人都有一部自己的金剛經。」

我取這句話,安慰了自己,父親有他的夢幻泡影,我也有自己的。

也不知是談到哪個話題,崇建說的是﹕「一直接受,一直精采。一輩子一直接受。」

精采的是崇建自己,我該要學的是真正的「一直接受」。

座中起身,彼此告別,走出惠中寺,我讓零碎記憶成篇,接受錯過,接受空白,接受殘缺,接受寫不成完整也記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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