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鵑

「好好吃喔！從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每一餐的飯食，母親都笑嘻嘻的以這句話做總結。

母親生養七個孩子，在那個艱苦的年代，一日三餐練就了她超強的廚藝，從家常菜到宴席菜，從年節點心到西式烘焙，她都是看著電視美食節目自學而來。

至於她的兒女，並未傳承她的能幹與好手藝，青出於藍只是一個理想的境界。往昔她到任何一個兒女的家，經常是一邊用餐，一邊評點，她的美食高標準，總令才出了廚房，坐上餐桌的兒女們挫敗不已。

從批評到讚美，轉折的關鍵是失智症悄悄地改變了母親的個性。母親在原生家庭是個千金大小姐，但非十指不沾陽春水，而是一個在家務上幹練，並能協助外公經商的女子，這些生活經驗造就了她做事嚴謹、要求完美的特質，所以對於子女少有稱讚、肯定，我們總是小心翼翼、盡心盡力地做好份內的事，母親認為這是「應該的」！

九十二歲以後，經常找不到東西，高血壓藥怎麼總是剩下那麼多，中斷了持續寫了五十多年的日記，連每周和我的聊天熱線也成絕響。經醫生診斷為輕度失智，此後，失智症成為兒女們的必修課，我們在家族群組中經常分享有關失智的資訊，而母親似乎也感覺到自己有狀況了，卻只能搔搔頭簡單的表達：「我老囉！腦袋不行了！」

以往自主性極高的母親難免與照顧者有衝突，要把她房間裡的贅物丟棄，簡直是難如上青天；要求她飲食少油少鹽少糖，她會情勒：「我還能活多久！」現在則是柔軟順從。當著她的面斷捨離，她也只是笑嘻嘻地看著兒女們忙進忙出；醫生建議母親要減重，所以晚餐經常是輕食，即使只有一杯精力湯，她也喝得開心滿足，直說：「從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

母親愛說故事，她經常叨叨絮絮的就是戰爭逃難、躲避敵人的不安，離鄉背井落腳台灣的艱辛，隔著海峽思念親人的痛苦，現在好像船過水無痕，所有往昔不好的記憶都自動刪除，真正的活在當下了。前幾年她的哥哥、妹妹先後離世，當我們告知她這個消息時，她也只是張大眼睛，以一個低沉的感歎詞「喔！」輕輕帶過，連死別都無法觸動她的淚水了。

去年回診，母親已經從輕度進階為中度失智，也成為領有身心障礙手冊的一員。為了離日照中心近一點，兒女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搬家！卻又擔心母親會反對或是適應有困難，所以在舊家仍然保留了母親的房間。

搬家當天支開了母親，暫住我家，等新家一切就緒要入住時，兒女們如臨大敵，深怕母親會有情緒上的波動，不料「杞人憂天」成了我們調侃彼此的用語，母親搬進新居的第一晚，鼾聲如雷，一覺到天明。當親友恭賀她入新厝時，她也只是張大眼睛，以一個高亢的感歎詞「嗄！」回應，渾然不知已揮別舊家了。

明年即將百歲的母親已完全回轉像個天真的孩子。她無法獨自出門，只要我們說：「去兜風囉！」她就會穿上鞋子，戴上帽子，開心地坐在大門邊上的椅子等。她沒有時間、空間的概念，天天歡喜自在，我們說：「很晚了，該睡了！」她就會刷牙、洗臉、換上睡衣，上床時還會喃喃自語：「睡ㄍㄠˇㄍㄠ了！」一如兒時她哄兒女們睡覺時柔聲的在我們耳邊說：「睡ㄍㄠˇㄍㄠ了！」

醫生曾說，母親是位Q版的失智症患者，兒女們則說她愈來愈像開喜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