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嘴,就這樣掩起來了。
出門,電梯鏡子直面自己:高個子,捲長髮,流海斜披半額掠在口罩一側,口罩上直粗眉,褐眼球薄眼皮,一雙能傾聽的眼睛,加上穿搭合宜的時候,真是——世間無齡大美女一枚。
我始終認為我自己,戴口罩比不戴好看,外國人沒台灣人戴得好看。
後來,有位整型達人在電視上分享愛美人生必要的「整」,最後一項是整牙齒及頦骨,她說絕大多數人的下半臉都瑕疵,下頦一正,全臉就放對位置,霎然漂亮起來。
口罩遮去下半臉的我比較好看,我這很直覺主觀的感覺,原來中的是靶紅心!
今年的講座,我面對的是一張張戴口罩的臉,我一向是認真的講師,從來也不會改變,但群眾戴口罩的臉,只留一雙雙眼睛,神情被消失,眼神被聚焦,像刪去了多餘的複雜,集體形成一片專注的對望,彼此都加深願理解的誠意。
很多場合,口罩模糊去誰有來、誰沒來的清晰直接,也省去硬要說幾句寒暄應酬話的必要,這些掂掂掇掇的小俗念消失,一些不必要的社交好似也自動過濾清新了起來。
對於口罩,我的接受度呈2.0、3.0的升級,有效防疫需要它、習慣並依賴它之外,它還產生出新美學,並微調了我的生活與價值。它所能創造的附加所值空間,應該還能無限加大。
二○二○年初,一場兵臨城下的兵慌馬亂後,日子像劇烈晃動的水,只要杯子始終穩擺,水就能漸漸緩和,沉澱出安定日常。記得口罩實名制剛實施,我老想去藥局排隊買口罩,好幾次被藥師退回健保卡說:「你前不久才領,還要再等幾天。」現在,早就沒在數日子了,我總是隨走隨遇藥局,有想到才踅進去,健保卡加四十五元,實名制口罩一包就入手。
口罩開放後,藥局裡亮菊、明紫、桃紅、豹紋、迷彩、黑蕾絲口罩繽紛相競,一疊一疊在角落「滿樓紅袖招」,我如如心不動,還是在白、淺粉、淺藍、淡綠之間踏實自在,世間運轉有律,算我自己想太多,而風格隨自我存在,經歷過那一段相需求的日子,一如患難中的相共與濟吧,有種默默永不忘的情感,自然就落入心間。而這類情感的存放,最是不必人教,也通常不必言說。
只在雙十國慶前夕,我曾有股念頭想買國旗口罩,藥局裡的國旗口罩連圖案都有不同的設計,但也很自我風格,我一想到用完後,內層口紅印凌亂,還是得捏捏折折一番,丟棄於垃圾桶,想買的念頭,就頓時消失得連痕跡都不留。
是喔,我止念,因多想了下一步。
我個人欠缺很熱心、會照顧人的美德,因為我的能力通常將自己的事做好就稍嫌力絀,迷糊才是我的最強項。數不盡日晴月陰、風中雨裡、下樓上樓、自己開車或搭計程車,我不時出了門又得折回拿忘了帶出門的必要物件,這一年,出門不久又慌張跑回來,風風火火經過管理員面前丟下的那句話都是:「我忘了口罩。」
疫情正嚴酷的四月,我去到那幢辦公高樓門口,才發現忘了口罩,這大樓規定未戴口罩不準入內,而現場直播,約定時間將近,又不想麻煩別人……正在途窮之時,我想到車上有一個我孫子備用的兒童口罩……
不然嘞?我當然是戴兒童口罩混進去的,是兒童的非幼兒的喲,這你就不專業了,兒童的是稍大小孩用,可以臨界繃斷勉強遮住大臉的我被箍縮壓擠的口鼻,當天,我臉上有四條繩勒痕,錄完那場廣播的。
忘了!這感覺真太糟,沒試過的人不會真懂,試過的難以盡達其慘,二○二○年口罩這件事,當然必是。好幾次時空凝凍,人呆愕,現場都有陌生人主動對懊惱的我說:「我有多帶,給你」,沒什麼可勝過這小物在那時空點所創造出的旋轉、灑花、拋綵帶無敵大效應,宇宙星塵爆,滿夜空瑩亮點點善意流轉,通常我一句驚喜的「謝謝」,二人從此也就不相見。
幫助,該就是這樣吧,解決了別人的難,自己沒當是件事。
而被幫了的人呢?
習慣,,不知自哪天開始養成,它是蜘蛛網,透明無聲,你發現時已身在其中,無法脫身。現在我每天攜帶口罩出門已成習慣了,我還會在背包裡多放一個口罩。我沒忘夜空星爆的感覺。
口罩這小物,未知其所始,但知其深切實用,防疫、變美、去蕪雜、修小悟、行人我,在這如常過日子就能令人感動,嘴,就這樣掩起來的二○二○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