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當我在哈佛看到那從莫高窟被剝離下來的壁畫時，心裡很難過。雖然館方企圖在整面牆上復原洞窟的本來樣貌，但畢竟此非彼，再如何仿製，也沒有那種與地景相濡以沫，相合為一的融洽神態。



去了一趟波士頓，讓我決定走這一段路的，是因為哈佛大學藝術館收藏了敦煌文物。說起這些文物的由來，實在不大光彩。我前年冬天到敦煌時，去了數趟莫高窟，不只一次地聽講解員說：壁畫被剝除，雕塑被破壞……此外，還有一位美國考古學者的名字也不時地出現在耳際——蘭登‧華爾納。講解員用盡量平靜和緩的口吻講述，但言詞中不免透顯著悲憤與痛心。當年華爾納用化學藥劑混合強力膠水，將壁畫從岩壁上剝離下來，不只如此，他還帶走了初唐時彩塑的供養菩薩像。

這些他盜走的敦煌文物，如今就在哈佛大學藝術館中。在早期文物尚未有法律保護的年代，甲方乙方各取所需的交易販售，我雖不認同但尚能理解，但像華爾納這種刻意破壞盜取的行為，我深恨痛絕，故能理解講解員的心情。

這些敦煌文物，如今成為哈佛藝術館的鎮館之寶。本以為得特別去找，沒想到它們就擺在二樓的入口處，是非常醒目的必經之路，只要是參觀者都能看見。如果每座博物館都是一所學校，那麼敦煌文物放在這裡，確實有教育宣傳的效果，可以讓更多人知道，在那遙遠的東方，有一個名喚「敦煌」的土地，在那裡有沙漠，而沙漠中的一大片洞窟，窟中有數百幅古代細膩且美麗的壁畫。當然我也知道，如果這裡沒有這些敦煌壁畫的收藏品，絕不會有這一面牆，也不會有這麼多西方人佇足在它面前。所以功過是非，難以評量。

但當我在哈佛看到那從莫高窟被剝離下來的壁畫時，心裡很難過。雖然館方企圖在整面牆上復原洞窟的本來樣貌，但畢竟此非彼，再如何仿製，也沒有那種與地景相濡以沫，相合為一的融洽神態。

後來我尋思為什麼我看這些流浪到西方的文物，內心總會有難以平復的憂傷，甚至每次看到都會哽咽？不論是在費城賓大的昭陵石馬，或是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藥師經變圖〉。大概是我心裡總覺得不論人或物，都得落葉歸根！哪裡來的哪裡去，我想，這是一種無法切割的文化歸屬感。如果以唯物論來說，物就是物，它沒有情感，沒有思想，它並不知道自己遠離故土千萬里，再回去已渺茫。就好像有一次我問AI：「你會對什麼感到難過？」AI回：「我沒有感情，我不會感到難過。」

但人之所以為人，是人會仰慕，會歡喜，會悵惘，會唏噓，會哭泣。可是這些文物，哪怕僅僅是「物」，但當在「物」之前被冠上「文」這個字時，就意味著，它們是人類情感的載體，是虔誠信仰的投射，是工藝審美的展現，是技法型制的突破，簡而言之，它們是人類文明的具體展現。我仰慕它們曾有的璀璨與輝煌，歡喜它們曾帶給人的溫暖與穩貼，悵惘它們的老去與凋零，唏噓它們的輾轉與流離。至於哭泣呢？

我是個不怕孤單的人，獨自在美國數月，卻也時常想回家。或者說，我想回的，不是具象的「家」，而是一個地方，一個文化圈，是一個與自己的生命有著千絲萬縷的場域。這樣的想望縱使有畫地為牢的侷限，卻同時也有穩固與踏實，甚或有著靈犀相通的心照不宣。這種想家的情緒，古人用了一個相對準確的詞——「思鄉」。在美國的日子，我第一次感受何謂「思鄉」，因為在這裡我沒有根柢，沒有與環境的連結感。雖然如此，但與這些文物不同的是，我有回程機票，尚知道歸期，知道隨著日昇月落，我終會回去。而它們只有去程，沒有回程，可能再也回不了故里，見不到故人。

在我看過壁畫之後，九十度轉身即見到一尊初唐時期的菩薩像。祂原本也應該在莫高窟，如今安立於藝術館一隅。祂身形優雅，雙手合十，面露祥和的溫光。真美。我凝望祂許久，原本顛蕩的情緒，莫名地平緩了下來，祂讓我想到蘇東坡的「也無風雨也無晴」。我是個俗人，前一刻還被自己的情緒圍追堵截，但祂在這裡，彷彿告訴我：祂在哪裡都無妨，早已掙脫世俗的束縛，早已不在這彼爭此奪的人間棋局裡。千年已過，悲喜無別，生死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