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耘之
流蘇花開季節,也是思念的季節。
清明連續假期,踏入園區,本以為可看到花圃一片油綠,未料每個小花圃依舊似拼圖盤,一片片不規則的石片遮覆著,各自插著一個牌子,寫著「養護中」。
花圃,其實是花葬區裡一塊塊編了號碼的小園圃,如公園裡一區區的植栽空間。記得當初園方說會在花圃上植草,如今三年過去了,卻連一小抹綠都不曾見著;走在花圃步道,欄杆上連綿的懷念紙片隨風飄動,幾棵流蘇奮力綻放淨白素雅,那些日的驚惶再次晃動起來。
那年年初,寒流一波波,猝死的新聞不時出現,令人心驚。農曆年前的一個周六,一家子外出用餐,未料到家兩個小時後,那心驚畫面在我家上演。叫了救護車,送醫搶救無效,一向硬朗的外子一句話都不及留下地去了他方。
天地瞬時翻轉,當晚,遺體安置於殯儀館,半夜三點,我領著一對子女進家門,無法接受幾小時前還一起閒散漫步、歡快地打開家門的人已然消逝;時空彷如打上馬賽克,僅憂傷突顯,但後續是不得不的進行式,怎樣也得面對。
隔日,與殯葬業者約在殯儀館,當業者問:你們要採何種儀式?火葬後骨灰要放哪裡……事發突然,所有細節都是疑問,聽著一道道逼在眼前的題問,我彷彿被拷問的人,不知如何回應。以前,娘家父母喪,重大事項有三個哥哥頂著,繁文縟節無須我擔憂,我只需負責悲傷,邊折蓮花邊思念,但此刻,我像個什麼都不懂的娃,只回了句「不要是長跪久拜的,儀式簡單就好,骨灰不要是放金山東北角的,那太遠了。」
業者忙上網查哪裡有可放置骨灰的資訊,突然間,我想及外子是個極愛大自然的人,而他在世時我們就不避諱在生活中談論死亡,有一次,聊起身後事,我跟孩子說,萬一媽媽不在了,你們不必大費周章拜我,思念留在心裡就好,而若真要拜,千萬不要買糕啊粿的那些我不愛的東西,就買芭樂拜吧,那才是我的最愛,外子則說,可以的話,把他身體挖一挖(器官捐贈),剩的燒一燒,隨便灑在一棵樹下就行……
樹葬一詞跳上腦際,我詢問孩子意見,也問業者相關細節。
「除了樹葬,還有花葬……」也上網查著相關資訊的女兒,邊聽邊喃喃。那瞬間,我恍悟,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與其葬在樹下,花葬的視野感覺更清朗更寬闊,老公應該會喜歡……
「那就花葬,好不好?花葬位置就在爸超愛的陽明山,好長一段時間,他每遇周休,背包揹著,相機帶著,一個人就去了。」我問孩子。
「好。」
「但,我們問一下爸拔,好不好?」
「好。」
於是,業者領我們到臨時靈位前,由兒子代表,從金童玉女下方拿出兩枚貼著圓型綠色貼紙的十元硬幣。兒子雙手合十,默問,兩手往地上一擲,兩個銅板落了地;一個銅板瞬間躺平了,另一個則不斷轉圈,一抹綠影在地上旋舞著——那畫面,不正是個隱喻?不正似愛山人流連於大自然那般?
那銅板維持了數秒之久,然後像在大自然走太久的人見一寬闊草地,不自覺就躺下來了——聖筊。
終於定案了,心中石落下,有那麼一些些輕鬆感,一點點欣慰,即使正在處理的是極悲傷的事。
然而,花葬前一夜,我又掛急診了。自從憾事發生,本已是癌病人的我,每到傍晚,心頭便莫名地慌,深怕自己也「突然就走了」,獨留還太年輕的姊弟在人間,暗夜裡,心臟常敲起戰鼓,又響又急,已然數度掛了急診。
「聯絡Sue阿姨。」躺在救護車裡,心中記掛著萬一我也一去無回,於是讓孩子通知友人。很快地,Sue身著睡衣外罩一件長袍出現在我眼前,而她的夫婿在院外陪著因應新冠肺炎疫情無法陪病的我兒。
夜更深了,但是幾個小時後還得上山,醫師卻堅持我得繼續留院觀察。看著幾天來提早體驗人事無常、身心俱疲的孩子,我百般不忍,說:「不然,乾脆妳和弟弟也都不要去了,花葬就讓阿伯他們處理就好。」
「不要啦,不然,請阿姨在這裡陪妳,妳不要去,我和弟弟去。」女兒不忍無法送自己的爸爸最後一程,哽咽地對我及Sue同時說。
然而,老天終究有眼,看出我們的卑微祈願,又過二個多小時,醫師宣布我可以回家了。
去路彎彎,兒子努力克服暈車之苦地穩捧方型紙盒,抱著不及回報親恩的一抔骨灰下了車。我望向天空,看著晴好天日,感謝老天的配合。
跟隨業者的步伐,我們在幾個小花圃間拿捏——人生有太多抉擇時刻,小如今天要穿什麼衣、煮什麼菜,大如……
「就這裡吧。」幾番評估後,我們選了一個雖不高放眼卻足以將山景盡收眼底的位置,而幾個由外子指導、得知噩耗錯愕難過的建教生們,就在對面山凹校園裡……
「走了嗎?」停留約莫半小時,我問孩子。
向出口走去,我邊看流蘇花素雅的繖形聚繖花序在枝頭簇聚,邊想著,那衝擊著實太過強烈,以致三年過去,母子的心情雖平復了些,但內心其實也都還在「養護中」。 ♣